唐家堡对于刺客的培养是十分严苛的,说实话,唐迟并不愿意回忆起那段时光,那些课程压抑到近乎窒息,唐迟每每想到都感觉像是被死死按在水底,但好在关于唐门的一切并不都是以痛苦为底色。除了集体的课程,每名唐家堡杀手最开始都需要一位单独的师父,指导他们直到能够独当一面为止。在接近十载的杀手生涯里,唐迟最想感谢的人就是他的师父。
在唐迟拜师的第三个月,师父对他说:“你不适合做这一行。”
唐迟一怔,擦拭千机匣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他本能地否定,但师父十分笃定地告诉他。
“你太容易心软了,总有一天它会害了你。”
唐迟无法反驳。
很长一段时间里,唐迟总是在想,师父说得没错,他确实不适合。
即便他在每一门功课上下足了功夫,在各种考核中成绩也都不错,但他始终排斥这种生活,他没办法因为一条又一条性命终结在自己手上而无动于衷。
可是他得活着。
唐迟那时想,人存在于世总有代价,或许这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情的话。
按照唐家堡的规矩,沾了血的生意比其他行当赚得多得多。唐迟粗略地计算过,想要彻底摆脱这样的生活,至少需要做完一千份任务。
久是久了点,好歹也算是有了个盼头。
唐迟一度用这个目标来麻痹自己,每做完一个任务,距离这个目标就更近了一点。可当他意识到距离这个目标十分接近的时候,伴随着欣喜一同而来的竟然还有迷茫,因为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其实从未考虑过完成目标之后的生活。
他像只没有只看得见眼前诱惑的苍蝇,在填饱肚子以后迎接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他不知道。
彼时唐迟已经不会像最早期一样接手那么多令他寝食难安的任务,多半是因为他的师父已经成为给唐迟派发任务的角色。
之后的某天,师父把唐迟叫过去,像往常一样递给他一宗任务卷轴。唐迟展开,上面一如既往写着任务内容和地点,视线继续下移,在唐迟默念那行数字后,胸口升起难以克制地躁动。
他太清楚这串数字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要做完这单任务,他将彻底告别杀手生涯,从此摆脱那些沉重的心理枷锁。距离长久以来梦想着的目标咫尺之遥,没人能够做到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地面对。
师父一眼就看出他的激动,适时给他泼上一盆冷水。
“唐迟,你不要小看这次的任务。”
唐迟疑惑,他又反复看了两遍,没觉察出端倪。其实任务内容很简单,去南诏某个遗迹废墟找到失落已久的秘宝,至于这件秘宝是什么,上面没写,地点倒是详尽明确,生怕他找不到一般。
师父提醒他,“十几年前,关于这件秘宝的传说在南诏各地广为流传,那时也有不少好事者为了这秘宝前仆后继地进入遗迹废墟探寻,后来渐渐没了消息,直到近些日子随着一个神秘人悬赏才重现江湖,你知道为什么还没有一个人得手?”
唐迟明白他言下之意,心顿时凉了半截,“那为什么还会有这个任务?”
师父叹口气,“我知道你在盘算些什么,你不愿意接受那些残酷的杀戮,我尽自己所能帮你挡下来,让你去做你更适合的事,既然这个任务需要有人去做,你不如去试一试,成了最好,不成倒是也不妨事。”
师父这话有理,于是唐迟没再多想,应了下来。
之后的一周里,唐迟一直在为这趟行程做准备。必备的干粮、药品、衣物,唐迟十分理智地考虑整理,事无巨细。启程的时候,师父来送他,两个人经历过太多次相似的瞬间,彼此都已经十分默契地心照不宣,师父拍拍他的肩,只道了句平安。
唐迟后来回忆的时候,只记得那天是个不见月的黑夜。
唐迟其实是喜欢这样的夜晚,容易隐匿身形,方便行动,但唯独不便于赶路,因此唐迟隐隐有种预感,此行或许不会如他期盼那样顺利。
前往遗迹废墟的路程算不上远,唐迟并没有花费很长时间。唐迟自以为对这里做足了准备,但当他真正站在遗迹废墟的边缘,凝视这片古老神秘的土地,凝视这隅自然生灵的净土,内心生出的并非喜悦。
多少人为了秘宝踏足这片禁地,又有多少人从这里出来,唐迟始终不得而知,但那一望无垠的参天高的密林,树林深处生出的浓而厚的烟瘴,路边时而见到的骷髅白骨,一切的一切不由得让人对其心生敬畏。
但是唐迟知道,他没有回头路。
于是他像头懵懂无知的野兽一样扎进那处诡秘之地。
山林里行走容易迷路,他每走出一段距离都要在附近的树上留下标记。走出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之后,唐迟开始感觉到不对劲。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在绕着一个圈打转,唐迟刚意识到的时候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他第二次发现自己做的标记时,林间的风吹在他背上,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
天色渐晚,光线消散的速度很快,唐迟几乎快要看不清前面的路,但这并不是最糟糕的。
更糟糕的是,他开始察觉到来自其他生命的气息。
得益于出身为杀手的敏锐,唐迟感受到那家伙正在窥伺着他。
不,或许不只是一只。
唐迟从腰间抽出千机匣,紧紧握在手里,造化异轨反射出昏沉的日光,唐迟暗自确认了一下千机匣的机关盒,满的,这让他感到些许安心。
他的性命,他的一切,此刻仿佛已经孤注一掷,全都押在这柄千机匣上。
太阳落下得很快,日落后他身上的火光将彻底暴露他的位置,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必须趁着天没有完全黑透摆脱它们。
唐迟施展起浮光掠影,轻巧地掠上枝头,只留下树叶微动。他屏住呼吸,仔细观察着下面的情况。
不待多时,只见两只体型异常庞大的巨虫爬过唐迟曾经站的位置,节肢虫足粗壮有力地敲击在地面上,头顶的触手微动,似乎还在寻觅他的踪迹。
唐迟来不及震惊,连大气不敢出,等到那两只怪物放弃寻找他才略松一口气。
原来这片隐秘之地已经孕育出了这样可怖的物种。
天色已经暗了,唐迟不能在这里多等,他得尽快找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顺利度过今晚。
之前做的标记已经没什么用,唐迟攀着树干向四周瞭望,西北不远处有建筑在枝叶和山石间若隐若现,唐迟毫不犹豫,立刻朝着那个方向前进。
他运气还算不错,不多时就找到一个山洞。唐迟在门口捡了些树枝当柴火,谨慎地走进山洞。火把上的火苗在洞里随着气流摇曳,把唐迟的影子拉得很长。山洞里空间狭小,但隧道极长,唐迟举着火把向里探查,黑暗像是要吞噬掉所有的光线一般,一眼看不到尽头。
虽然也不是安全的位置,但唐迟还是决定留在这里。
最起码先度过今晚再说。
他把刚拾到的树枝堆起来,用引纸燃起一丛小小的篝火,在旁边坐了半晌,唐迟终于有了些许暖意。
他本该警觉一些,留意山洞内外的动向,但困意莫名地汹涌,唐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死过去。
再睁开眼,唐迟觉得身体像是不属于自己了一般,他努力凝聚起视线,待到看清眼前景象时,才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置身险境。
大大小小、数不过来的虫兽早就密密麻麻地把他围了起来,唐迟迟钝地感觉到虫足隔着衣物在身上爬动,被爬过的地方先是麻,紧接着是隐约的痒,刺痛一点点地侵蚀进来。
唐迟费力地睁大双眼,他想,或许它们是想将他分食。
连思考都变得迟缓,唐迟干脆将舌尖抵在牙齿边缘,狠心咬下。
最熟悉的血腥气瞬间充斥着整个口腔,钝痛之下,唐迟开始觉得清醒了一些。他缓慢地把右手伸向腰后的造化异轨,在摸到手柄的瞬间丢出一个天绝地灭,那些紧紧包围着他的虫兽齐齐退开,虫足在地面沙沙作响,宛如凄厉的尖叫。
唐迟借机从中逃出来,但其实他的动作已经变得滞涩,他本想从进来的洞口逃出去,可不承想,那里已经被一只硕大的蝎子堵住。
看起来是它们的首领,巨大的钳刃在濒临熄灭的篝火的映照下泛着幽幽的光,明明它没有表情,唐迟却从它身上感受到怒意,正因为自己的子民被袭击而蠢蠢欲动。
没有办法,身后的洞穴是仅有的退路,唐迟抓起火把,向洞穴深处逃去,那蝎子比他动作更快地扑上来,尾部末端的毒针刺进唐迟的小腿,唐迟整个人扑倒在地上,火把脱了手,三两下滚到了洞穴深处。
“啊——”
剧烈的疼痛袭来,唐迟顾不上用机关,反身用千机匣的机身打在巨蝎头部的坚硬外壳上,震得手腕发麻。
他与巨蝎缠斗在一起,唐迟几乎用尽了办法,也只卸掉那怪物的一只巨钳,然而它的子民、它的从属正源源不断地爬上唐迟的腰腹和大腿,仿佛无穷无尽。
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
手里的千机匣越来越轻,唐迟知道自己的机关快要耗尽,他不能一直这么耗下去。
于是他又开始逃亡。
被伤到了腿,唐迟的速度已经比不上之前,但好在那怪物的行动也慢了下来。意识变得混沌,或许是巨蝎的毒性开始发作,唐迟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能停。
不能停下来。
千机匣已经空了。
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不甘心。
只差一点点。
不能死在这里。
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前面到底是哪里,唐迟脱力倒了下去,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唐迟觉得自己被逼向绝望的深渊。
恍惚间,一只蝴蝶从他面前振翅飞过。
好漂亮,唐迟想,不过这里怎么会有蝴蝶?
在唐迟疑惑又缓慢的思考中,外面似乎有东西发出了痛苦凄厉的嘶吼,不多时又归于平静。
银器清脆的碰撞声靠近了,好像是有人在朝他走来。
这种地方竟然还会有其他人?
唐迟的意识模糊,几乎快要昏死在黑暗中,眼前突然重新出现了光,与光一同进入视线的,是苗疆打扮的男子羸弱苍白的面庞。
意识的最后一刻,微凉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脸颊,那个人的声音清晰地传进唐迟的耳朵。
“你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