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鸢翌日一早便寻了个由头出了荣国府,直奔林府。
她将来意说明,又将黛玉那句看似寻常的问候原封不动地带到,末了压低声音添了句:“自薛家姨太太并姑娘少爷前儿入了府,住在梨香院,咱们姑娘瞧着虽没什么,但夜里翻腾了几次,睡得不大安稳。”
林澜正对着一卷新得的,记录苗疆毒瘴与解毒之法的残篇沉思,闻言执笔的手骤然一顿,一滴浓墨猝不及防地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泅开一片狼藉。
薛家甫一入府,玉儿便夜不能寐!
她了解自己的妹妹,那份远超常人的灵慧与敏感,让她对周遭环境的变动和潜藏的危险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
她让雪鸢传来的话越是轻描淡写,内里的担忧便越是深重。
那句“请她来看看外祖母”,分明是她在不安之下,想要见到兄长,寻求依靠的婉转表达!
一股混合着心疼和愤怒与凛冽寒意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林澜的心。
王夫人!果然贼心不死!
薛家这才刚到,她便已迫不及待地开始施加影响,搅动风雨了么?
她们究竟对玉儿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还是仅仅那种无形但充满算计的氛围,便已让玉儿感到了窒息?
她不能再等!必须立刻去见玉儿!
“备车,去荣国府。”林澜放下笔,声音冷澈如冰。
不到半个时辰,林澜的马车便已停在了荣国府门前。
她以给贾母请安,并顺道探望妹妹为由,径直入了府。
贾母见他来了自是欢喜,拉着手问了些太医院和日常起居的话。
林澜应对如常,言谈间不忘感念外祖母对黛玉的照拂。
随后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王夫人称病未至,薛姨妈与宝钗倒是坐在下首陪着说话。
薛姨妈笑容温婉,宝钗则端庄静默,眼神平和,看不出丝毫异样。
然而,林澜那经过锤炼的敏锐灵觉,却捕捉到宝钗在听闻她就是林澜时,那极其短暂的一瞬目光停留,那目光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又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并非恶意,倒像是……一种深藏的慨叹。
她无暇深究,略坐片刻后,便以要去看看妹妹近日读何书为由,告退出来,直奔绛云轩而去。
冬日午后的阳光透过茜纱窗,暖融融地照在临窗的炕上。
黛玉正拿着一卷《庄子》在看,却有些神思不属,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林澜来了,眼中顿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如同投入石子的静湖,漾开层层涟漪。
“哥哥!”她放下书卷,起身迎道。
林澜见她气色尚可,只是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是未曾睡好,心中更是一疼。
她挥挥手,示意雪鸢先去外面守着。
屋内只剩下兄妹二人,林澜走到炕边坐下,仔细端详着黛玉,柔声道:“玉儿,可是有什么心事?昨夜未曾睡好?”
黛玉在她面前从不强撑,闻言眼圈微微泛红,低下头轻声道:“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府里如今人多,比往日更……热闹了些。”
她措辞谨慎,不肯言人是非。
林澜握住她微凉的手,内力化作一股温和的暖流悄然渡入,驱散她指尖的寒意,也抚慰着她不安的心绪。
“玉儿,记住兄长的话。”
她声音低沉而坚定,“无论这府里如何热闹,无论来了什么人,你只需记得,你是林家嫡女,有我护着你,外祖母亦是真心疼你,不必在意那些不相干的人,也不必委屈自己,若有人敢给你气受,或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只管告诉兄长,或是告诉外祖母,万不可自己闷在心里,徒惹烦恼,伤了身子。”
她话语中的维护与力量,如同最坚实的壁垒,将黛玉心中的那点阴霾驱散了不少。
她抬起头,看着林澜清隽而沉稳的面容,心中渐渐安定下来,点了点头:“玉儿知道了,哥哥放心。”
林澜又细细问了问她近日饮食起居,确认并无其他不妥,方才稍稍安心。
她知道,言语的安慰固然重要,但真正的安全,还需要实际的保障。
沉吟片刻后他说道:“我观你身边虽有了雪鸢和王嬷嬷,但如今府中人多眼杂,兄长再给你留两个会些拳脚,心思也细密的婆子,明面上是做粗使活计,实则是护你周全,你可愿意?”
黛玉知晓兄长是为她好,自是应下。
兄妹二人又说了一会闲话,林澜见黛玉眉宇间的轻愁散去,精神也好了许多,这才放下心来。
又去贾母处坐了片刻,方才告辞离去。
回程的马车上,林澜闭目沉思。
今日一见,黛玉暂时无碍,但薛家入府带来的潜在威胁已然显现,她必须加快步伐了。
而与此同时,梨香院内。
宝钗正坐在窗下做着针线,姿态娴雅,一针一线皆一丝不苟。
莺儿在一旁小声说着从府中丫鬟婆子那里听来的闲话。
“……都说林家那位大爷,年纪虽小,本事却大得很呢!太医院里那些老太医都服他,连北静王爷、周阁老那样的人物都对他客客气气的,前些日子京营闹时疫,也是他给治好的,营里的军爷们都感激他,称他小神医呢!”
莺儿说得与有荣焉,仿佛那是自家主子一般。
宝钗听着,手中的针线慢了下来。
林家大爷……林澜。
不过七岁之龄,竟已能在这龙潭虎穴般的京城挣下如此名声和人脉!
不仅医术精湛,更能得那些顶尖权贵青眼,护得妹妹周全,让那林黛玉在府中虽寄人篱下,却无人敢轻慢,甚至能与周家小姐那等真正的清流贵女交好。
反观自己……她抬眼,望向窗外被高墙分割出的四方天空。
兄长薛蟠文不成武不就,终日只知斗鸡走狗,挥霍家财,如今更是惹下人命官司,累得全家不得不离乡背井,来京投亲。
自己空有志向,满腹才学,却因着这样的兄长,这样的家世,前程渺茫,处处需得仰人鼻息,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若……若她也有一个如林澜那般顶天立地,能为妹妹遮风挡雨的兄长,她又何须在这深宅大院中费尽心机,揣摩人心,为自己为家族苦苦筹谋?自有大好前程,任她肆意翱翔!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心。
那是一种源于骨子里,对命运不公的无力与不甘。
她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眸中那片刻的失神与湿润,手中的针再次飞快地动了起来,只是那针脚,似乎比方才更密更紧了些,仿佛要将那翻涌的情绪,死死地缝进那锦绣纹路之中。
她终究是薛宝钗,不是林黛玉,没那么好的命。
悲春伤秋,于她而言无济于事,既然她没有那样的兄长,那么,她的路,便只能靠自己去争,去夺。
这荣国府,这京城,便是她的战场。
只是,内心深处,对那位仅有一面之缘,却已如雷贯耳的林家表妹,不免生出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复杂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