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静王府寿宴后,林澜重返太医院当值,明显感觉到同僚们的态度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往日里或许还有人带着几分因她年纪和骤然得势而产生的审视与隐约嫉妒,如今却更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客气,甚至隐晦的讨好。
孙院使召见她时,言语间也透出更深的期许,竟破例允许她借阅几卷珍藏,记录前朝宫廷秘方与疑难杂症的医案手札。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林澜心中感念,深知这份便利来之不易,更是将全部心神都沉浸了进去。
那些泛黄的纸页上,不仅有着珍贵的药方,更记录着许多匪夷所思的病例与治疗思路,有些甚至触及了经络和内息的层面,虽言语古朴,却与她所知的万花医理隐隐呼应,让她常有豁然开朗之感。
内力也在这般心无旁骛的钻研与修炼中,亦是一日千里,丹田那股气流愈发凝实温顺,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充沛的活力。
然而,她并未被太医院这片相对宁静的水域所迷惑。
深知贾府那边绝不会因一次宴席而真正风平浪静,尤其是王夫人那日益压抑的嫉恨,如同暗处潜伏的毒蛇,不知何时便会暴起伤人。
她暗中叮嘱了留在林府的林忠,务必守好门户,若有荣国府二房的人前来,尤其是王夫人身边的,需得多加留意。
果然,不过几日,贾琏便依着王熙凤的提点,提了些时鲜瓜果并两坛不错的金华酒,亲自上门来了林府。
他如今对着林澜,再无往日表兄的随意,反倒带上了几分恭敬,言谈间只说是来看看表弟可缺什么,又说起外面一些无关紧要的趣闻,绝口不提宫中与二房之事。
林澜知他是长房示好,倒也领情,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与他聊了些市井见闻,又问了问贾母和黛玉近日起居。
贾琏见她态度温和,心中大定,坐了小半个时辰方心满意足地告辞。
这番走动,虽未涉及实质,却将长房与二房的态度区别,清晰地摆在了台面上。
消息自然传回了荣国府。
王夫人听闻贾琏竟巴巴地跑去林府巴结,气得又摔了一套茶具,在房中对着周瑞家的恨声道:“好啊!一个个都打量着我们二房元春不如意,急着去攀高枝儿了!琏二那个没出息的东西,往日里见他也是个机灵的,如今竟这般眼皮子浅!”
周瑞家的忙劝道:“太太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大姑娘在宫里……总有苦尽甘来的时候。”
提及元春,王夫人更是心如刀割,那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只觉得满府的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而真正的笑话,实际却远在重重宫墙之内。
凤藻宫偏殿,虽挂着“贤贵人”的名号,赐住着一宫偏殿,却并无多少属于得宠妃嫔的热闹与生气。
时已深秋,庭院中的梧桐叶片片凋落,更添几分萧瑟。
元春独自坐在窗下,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手中虽拿着一卷书,却半晌未曾翻动一页。
她身上穿着符合规制的宫装,颜色却略显沉暗,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几支素银簪子,脸上薄施脂粉,却掩不住那份深入眉眼的憔悴与落寞。
入宫这些时日,除了初封那日按制谢恩,她竟再未得见天颜。
皇帝仿佛忘了后宫还有她这么一个人,周贵妃的刁难更是变本加厉,今日克扣份例,明日指责规矩,动辄便让她在宫门前罚站,或是抄写《女诫》和《内训》,美其名曰重温妇德。
殿内炭火不足,带着一股潮湿的寒气。
抱琴悄悄拿了一件半旧的灰鼠斗篷想给她披上,却被元春轻轻推开。
她不需要这点可怜的温暖,她需要的是帝王的眷顾,是能支撑起家族荣耀的恩宠,而不是在这冰冷的偏殿里,如同隐形人一般,慢慢耗尽青春与希望。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与女子娇俏的说笑声。
只见以一位身着玫红色宫装,容貌娇艳的丽人为首,几位位份不高的嫔御簇拥着,似是偶然散步至此。
那玫红宫装的美人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寂静的偏殿,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殿内的人听清:“哟,这不是贤贵人妹妹的住处吗?怎地这般冷清?妹妹入宫也有些日子了,怎也不见出来走走?莫非是身子不适?”
旁边一个穿着湖绿衣裳的嫔御用手帕掩着嘴笑道:“李姐姐有所不知,贤贵人妹妹最是重规矩,想必是在殿中潜心修习《女诫》呢!毕竟,‘贤’字封号,责任重大嘛!”
那被称作李姐姐的美人嗤笑一声:“贤自然是好的,只是这贵字嘛……呵呵,陛下日理万机,怕是早忘了妹妹这般贵人了,我听说前日内务府送来的份例,妹妹这儿连今年新贡的云锦都没有?也是,既然见不到陛下,穿什么好料子也是白费。”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如针扎在元春的心上。
她们并非高位妃嫔,不过是些仗着偶尔能得见天颜便张狂起来的角色,却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辱她这无宠的贵人。
元春端坐在窗前的背影僵硬如石,握着书卷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不能动怒,不能失态,否则便是授人以柄,给了周贵妃进一步惩治她的借口。
她只能听着,忍着,将那无尽的屈辱与苦涩,混着血泪生生咽回肚里。
抱琴气得浑身发抖,眼圈通红,却也不敢出声,只能担忧地望着自家小姐那单薄而挺直的脊背。
外面的嬉笑声渐渐远去,如同来时一般突兀。
偏殿内重归死寂,只剩下窗外呼啸而过的秋风,卷起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显凄清。
元春缓缓闭上眼,两行清泪终是忍不住,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滴在冰冷的书页上,泅开一小团湿痕。
这深宫,果然如祖母所言,是天下最见不得人的去处。
这里的寒冷,并非源于季节,而是源于人心的势利与帝王恩宠的虚无缥缈。
她想起入宫前母亲的殷切期盼,家族的荣耀寄托,如今都成了压在她身上沉重的枷锁。
前路茫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冰冷的宫墙内支撑多久。
这宫中的凄风苦雨,虽被重重宫墙阻隔,但那弥漫的寒意,却依旧透过某些隐秘的渠道,丝丝缕缕地传回了荣国府。
王夫人自是又从周瑞家那里得到了些模糊不清,却更令人心焦的消息,说是大姑娘在宫中似乎愈发沉寂,连些低位嫔御都敢给她脸色看。
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嘴角都起了燎泡却束手无策,只能将这份焦灼与怨恨,更深地转嫁到那个她认为见死不救的林澜身上。
而林澜,在太医院的藏书库中抬起头,望向窗外渐渐染上寒意的天空,心中莫名地掠过一丝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