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随着几场淅沥的冷雨,彻底笼罩了京城。
太医院内,药香似乎也染上了几分清冷。
林澜刚将一卷关于前朝疫病防治的手札誊录整理完毕,正欲起身活动一下有些僵直的筋骨,便见一位面生的中年太监,在一名太医院吏目的引领下,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那太监面白无须,眼神锐利,扫视一圈后目光便落在了林澜身上,尖细的嗓音带着莫名的意味:“哪位是林澜林太医?”
林澜心中微动,上前一步,拱手道:“下官便是。”
太监打量了她一眼,脸上挤出一丝程式化的笑容:“林太医,跟咱家走一趟吧,贵妃娘娘宣召。”
贵妃娘娘?周贵妃?
林澜心头一凛,自北静王府寿宴后,她便隐约预感到会被宫中贵人注意,却不想来得这般快,而且是这位对元春多有刁难的周贵妃。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恭敬应道:“是,容下官取药箱。”
“不必了,”那太监一摆手,“娘娘只是有些话要问,速去速回。”
不容携带药箱?
林澜眸光微闪,心知此行绝非简单的问话那般简单。
她不再多言,默默跟上太监的脚步,走出太医院值房时,她瞥见那引路的太监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与同情。
一路无话。
穿过重重宫门,越往里走,气氛愈发肃穆沉寂。
朱红宫墙,琉璃碧瓦,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压抑。
引路的太监步履极快,林澜沉默地跟在后面,体内内力悄然流转,保持着灵台的清明与身体的警觉。
她并不十分惧怕。
周贵妃纵然势大,但无端惩戒一个有功且有圣眷在身的太医,也需掂量后果。
只是,这番刁难恐怕难免,她心中飞快思索着各种可能,以及应对之策。
行至长春宫的宫殿外,太监示意她在此等候,自己进去通传。
殿宇巍峨,飞檐斗拱,比之北静王府的颐年堂更多了几分皇家独有的威严肃穆。
殿外侍立的宫女太监皆屏息静气,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太监才出来,面无表情地道:“林太医,跟咱家进来吧,娘娘等着呢。”
踏入长春宫正殿,一股浓郁却不失清雅的暖香扑面而来,与外面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
殿内铺着厚厚的猩红地毯,陈设极尽奢华,多宝格上摆放着各式奇珍异宝,流光溢彩。
上首的紫檀木凤纹宝座上,端坐着一位宫装丽人,云鬓高耸,珠翠环绕,身着绯色百鸟朝凤宫装,容貌美艳绝伦,只是那双凤眸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正是代掌凤印统领六宫的周贵妃。
林澜不敢怠慢,上前几步,依宫规大礼参拜:“微臣林澜叩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角落鎏金蟠龙烛台上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周贵妃并未立刻叫起,只端着身旁宫女奉上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林澜跪伏的背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膝盖接触冰冷金砖的寒意逐渐渗透进来。
林澜维持着叩首的姿势,身形稳如磐石,心中却如明镜般透彻。
这是下马威,是周贵妃在宣泄对她,或者说,对她背后可能代表并助长了元春声势的不满。
她并不意外,亦不慌张。
内力在体内缓缓运行,驱散着关节处的寒意与不适。
脑海中却是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念头,凤藻宫偏殿的元春,是否也曾这样,长久地跪在冰冷的殿庭之中,承受着更甚于此的屈辱与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周贵妃终于放下了茶盏,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起来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听不出喜怒。
“谢娘娘。”林澜依言起身,垂首侍立,姿态恭谨。
周贵妃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平淡无波:“林家、贾家,倒真是让人不敢小觑。”
林澜低垂着头,目光谦逊地垂落在地毯繁复的花纹上,躬身迅速答道:“微臣惶恐。”
听得林澜开口,周贵妃心中那股因皇帝对贾家那点另眼相看而起的无名火,又隐隐窜动起来,就是这么点大的孩子,竟也敢搅动风云,让她心中不快?
她想起宫中近日隐约的流言,说贤贵人似乎有意请林太医诊脉……哼,倒是会找借口!若真让这林澜去了凤藻宫,岂不是更助长了那贾元春的气焰?
念头及此,周贵妃眸中寒意更盛,几乎就要开口斥责,好生敲打一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医。
然而,就在话将出口的瞬间,她脑中却又闪过另一幅画面,自家侄女明淑前几日随母亲入宫请安时,言谈间对那位林家姑娘颇为赞赏,说其灵秀聪慧,性情投契,又夸赞林小太医一手出神入化配护肤法子的奇迹,又想起父亲似乎也对这林澜颇为看重,甚至默许了明琼与之交往……
周家与贾家不同,是真正的清流砥柱,根基深厚。
父兄在朝中地位超然,便是陛下也要礼让三分。
这林澜虽与贾家沾亲,却也得父兄青眼,更与明淑和明琼交好……若自己今日因一时之气,过分折辱了他,传到家中只怕不妥。
更何况,此子医术确实高明,保不齐日后……宫中之事,谁能说得准?何必此时将路走绝?
种种权衡,在电光火石间于周贵妃心中掠过。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她重新端起茶盏,语气依旧冷淡,却少了方才那无形的压迫感:“本宫听闻你医术连北静太妃都赞不绝口,今日唤你来,也无甚要事,只是提醒你,身为太医当谨守本分,一心钻研医术,侍奉陛下与宫中贵人即可,莫要卷入些不该卷入的是非之中,徒惹麻烦,耽误了前程,你可明白?”
林澜心中雪亮,知道这是警告,亦是……放过。
她立即再次躬身应道:“微臣谨记娘娘教诲,定当恪尽职守,专心医道,不敢有违。”
周贵妃见她识趣,神色稍缓摆了摆手:“嗯,明白就好,退下吧。”
“微臣告退。”林澜再次行礼,保持着恭谨的姿态,缓缓退出了长春宫正殿。
直到走出长春宫那朱红的大门,重新呼吸到外面清冷的空气,林澜才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后背的官袍内里,已被一层薄汗浸湿,方才殿内那无声的压迫与漫长的跪候,绝非轻松之事。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苑,目光深沉。
周贵妃今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绝非心慈手软,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自己如今这点微末的小人物,所能借到的势,还不足以让她真正忌惮,但至少,已能让她在发作前,稍作思量。
而这番敲打,也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元春在宫中的处境,恐怕比她想象的更为艰难。
周贵妃对她这个外人尚且如此,对元春这个眼中钉,又该如何?
即使她因王夫人的所为对元春欢喜不起来,但想起元春的结局,还是会有些物伤其类,她必须更快地成长起来。
就在林澜离开长春宫不久,凤藻宫偏殿的元春,也收到了周贵妃“恰好”身体不适,宣林太医前去问话,导致林太医今日无法前来为她诊脉的消息。
元春握着手中那本想借以见家人一面,甚至寻求一丝慰藉的请脉奏疏,指节渐渐泛白,最终只是无力地松开了手,那奏疏轻飘飘地落回了案几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