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一如黛玉此刻的心境。
她端坐在车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里兄长悄悄塞给她的一小盒提神醒脑的薄荷香丸,冰凉细腻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林澜指尖的温度。
离了兄长身边,那股被小心翼翼压抑住的离愁别绪便丝丝缕缕地漫了上来,她眼眶微微发热。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想起兄长临别时那鼓励而坚定的眼神,想起兄长那番“恣意而活”的期待,终是将那点湿意逼了回去。
她不再是那个离了外祖母或兄长便觉无所依傍,只能暗自垂泪的孤女了,兄长给了她底气!
车帘外,市井的喧嚣渐渐被宁荣街特有的肃静所取代。
不多时,马车稳稳便停下,早有婆子丫鬟在二门外等候。
雪雁先下了车,小心翼翼地搀扶黛玉,当黛玉的身影出现在垂花门前时,等候的众人眼前皆是不易察觉地一亮。
不过短短五日,这位表姑娘的气色竟似比往日好了许多。
虽依旧身形袅娜,弱柳扶风,但眉宇间那股总是萦绕不散的轻愁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内而外透出的舒展。
只见她步履依旧轻盈,却少了些飘忽不定,多了几分连嬷嬷教导的沉稳。
她身上穿着林澜特意为她挑选的浅碧色绫缎袄裙,裙摆绣着疏落的兰草,清雅依旧,却因那份内在的松弛而显得格外风致嫣然。
早有伶俐的丫鬟飞跑进去禀报。
黛玉扶着雪雁的手,不急不缓地穿过抄手游廊,刚踏入贾母院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贾母带着哭音的呼唤:“我的玉儿!你可回来了!”
只见贾母被鸳鸯搀扶着,颤巍巍地迎了出来,一把就将黛玉搂入怀中,心肝肉儿地叫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去了这些日子,可想死外祖母了!你哥哥那里虽好,终究比不得家里便宜,叫我日夜悬心……”
黛玉依偎在贾母温暖的怀抱里,嗅着熟悉的檀香气息,鼻尖也是一酸。
这份疼爱,是她难以从兄长那里得来的。
她柔顺地任由贾母抱着,轻声安抚道:“外祖母,玉儿回来了,让外祖母挂心,是玉儿的不是。”
说着她竟也难过得垂下泪来,自是又引得一番丫鬟劝解宽慰。
贾母哭了一阵,这才松开黛玉,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越看越是惊喜。
但见孙女眉眼间郁气消散,神色平和,虽瘦弱,却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惊胆战的脆弱,反而透着一股被精心滋养过的清韧。
她连连点头,泪中带笑:“好,好!气色倒是比先前更受用了些!你哥哥果然会调理人儿。”
说着,又看向紧随黛玉身后进来的连顾孔沈四位嬷嬷,颔首道:“几位嬷嬷也辛苦了。”
四人上前一步,恭敬行礼。
连嬷嬷垂目回话道:“回老太君的话,林姑娘天资聪颖,一点即透,礼仪进益极快,林御医府上清静,姑娘得以安心静养,饮食起居皆按宫中养生法度,不敢有丝毫怠慢。”
她这话说得极有分寸,既肯定了黛玉的进步,也点明了林澜的功劳,更暗示了她们恪尽职守。
贾母听得满面春风,拉着黛玉的手直至榻上坐下,又命人倒茶拿点心,忙不迭地问这几日吃了什么,睡了多久,可曾咳嗽,林澜这几日身子如何等等。
黛玉一一答了,言语清晰,态度从容,说到兄长带她赏梅,兄妹闲谈的趣事时,唇角甚至会不自觉地泛起浅浅笑意,眸光流转间,灵秀之气逼人。
贾母是何等眼力,见黛玉不仅身体见好,连精神气度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那份从心底透出的欢喜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拍着黛玉的手背,连声道:“好!真好!可见让你去你哥哥那里住几日是对的了!我这心里,总算踏实了些。”
她最疼这个外孙女,往日见她多愁多病,时常忧心不已,如今见她这般光景,怎能不老怀大慰?
正说着,王熙凤也闻讯赶了过来,未语先笑:“哎哟哟,我说今儿个早上喜鹊怎么叫个不停,原来是咱们天仙般的林妹妹回来了!快让我瞧瞧。”
说着她就拉着黛玉的手,上下端详,啧啧称赞,“果真是不同了!这通身的气派,这眉眼间的精神劲儿,竟像是比吃了人参果还受用!到底是澜哥儿会疼人,连宫里的嬷嬷都调理不出这般好颜色来!”
她话语爽利,眼神却敏锐地在黛玉身上转了几圈,心中暗自纳罕,这林丫头去她哥哥那里住了几日,竟似换了个人似的,少了那份尖刻孤介,多了几分沉静大气,倒更显得风姿出众,令人移不开眼。
不多时,宝玉也得了信赶了过来,宝玉一进来,目光便胶着在黛玉身上,见她神采奕奕,清丽更胜往昔,心中又是欢喜又是莫名的失落,挤到跟前痴痴地看着她,喃喃道:“妹妹回来了……妹妹这几日不在,家里竟是冷冷清清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黛玉见他还是这般形景,若是往日,少不得要刺他一句。
如今心境不同,只淡淡一笑道:“二哥哥说笑了,家里姊妹们众多,怎会冷清。”
语气平和,倒让宝玉一时接不上话,只觉得妹妹似乎离自己远了些,那笑容虽美,却隔着层什么东西。
探春心思缜密,也看出黛玉的变化,心中暗暗称奇,只觉林姐姐此番回来,举止间那份从容气度,竟隐隐有了几分大姐姐元春的影子,只是更添了文士般的清雅。
且说黛玉归府,在贾母院中一派和乐,自有那眼明心亮的丫鬟婆子将这番情景传到各处。
那四位从宫中出来的嬷嬷,更是受了贾母一通厚赏,回到安排好的厢房后,四人少不得也要私下议论几句。
顾嬷嬷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淡淡道:“这位林姑娘,倒是个内里藏秀的,初时瞧着身子弱,性子又敏感,没想到这几日下来,规矩学得极快,更难得的是,那份灵慧气儿,竟是压不住的。”
她教过不少勋贵千金,多是循规蹈矩,少有像黛玉这般,能在规矩框架内隐隐透出自身风骨的。
连嬷嬷点了点头,神色间也少了几分平日的刻板:“确是如此,林御医对她这个妹妹,是真心疼爱,引导得法,你瞧她今日在老太君跟前,行止有度,言语妥帖,那份沉稳又不失灵动,便是放在宫里,也是出挑的。”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只是……这般变化,落在有些人眼里,怕是未必全是欢喜。”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她们在深宫多年,见惯了风浪,深知这高门大户里,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掀起波澜。
黛玉这般明显地向好变化,固然得贾母欢心,但落在那些本就心存芥蒂,或暗藏机心的人眼中,只怕会引来更多的关注,甚至是……忌惮。
比如那王夫人虽在禁足,可这府里,她的眼线难道还少了吗?
更何况,还有那位看着木头似的,实则未必简单的邢夫人,以及各房那些心思各异的奶奶小姐们。
“罢了,你我只需将分内之事回禀清楚便是。”
连嬷嬷最终说道,“至于其他,非你我能置喙。”
与此同时,林府之中。
送走了黛玉,偌大的宅院仿佛瞬间空寂了下来。
林澜独自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那几株与妹妹一同赏玩过的梅树,心头那强压下去的空落与不舍再次弥漫开来。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妹妹身上清雅的药香和淡淡的墨香,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她带着依赖的“哥哥”呼唤。
这种牵肠挂肚的感觉,于她两世为人皆是陌生。
她何曾有过这般柔软的羁绊?
今生得了这个林妹妹,方才真正体会到何为“血肉相连”,何为“放心不下”。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内力在经脉中缓缓流转,试图驱散那份因离别而生的滞涩感。
就在她心绪难平之际,林忠在门外轻声禀报:“大爷,周阁老府上派人送了信来。”
林澜收敛心神,转身接过信函。
信封是常见的青皮帖子,落款却是周阁老府上管家的名讳,信中语气恭敬,只说阁老明日得闲,若林御医方便,请过府一叙。
周阁老?
林澜微微蹙眉。
心中存了事,一夜便睡得不太安稳。
次日,林澜仔细换了衣服,带着精心准备的几样滋养药材,乘车前往周府。
周府门第森严,却并无奢靡之气,处处透着一种积淀已久的书香与威仪。
门房显然早已得了吩咐,恭敬地将林澜引入府中,穿过几重庭院,直达周阁老的书房。
书房内陈设古朴,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堆满了各类典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陈旧书卷的气息。
周阁老正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持一卷书,见林澜进来便放下了书卷,目光平和地看了过来。
“晚辈拜见师公。”林澜上前,依礼参拜。
“澜哥不必多礼,坐。”周阁老声音温和。
林澜依言在下首的黄花梨木椅上坐了,姿态端正,不卑不亢。
她能感觉到,周阁老那看似平静的目光,正细致地在她身上打量着,带着一种长者审视后辈的锐利,却又并无恶意。
丫鬟奉上茶来,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书房内只剩下二人。
周阁老并未寒暄太多,问了几句太医院近日的寻常事务,林澜皆谨慎作答。
沉默了片刻,周阁老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沉重。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林澜依旧带着几分清隽,却难掩眉宇间一丝疲惫的脸上,语重心长地开口道:“澜哥儿,你年少有为,医术精湛,更难得的是这份沉稳持重,不骄不躁,老夫看在眼里,亦是欣赏。”
林澜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躬身:“师公过誉,小子愧不敢当。”
周阁老摆了摆手,继续道:“你林家一门,如今只余你兄妹二人,你立志重振门楣,光耀门楣,这份志气老夫明白,也钦佩。”
他话锋一转,语气愈发沉凝,“然而顶立门户,非一日之功,更非一人之力可速成,你如今身在太医院,身处漩涡之侧,需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他凝视着林澜,“你近日折损寿数的举动,看似风光无限,可知背后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若他日也有勋贵上门,难道你还得再折损寿数吗?澜哥啊,你要懂得……藏锋敛锐,以待来时。”
林澜心头一震,周阁老这番话,可谓是推心置腹,已是极高的提醒。
“老夫知你心性坚韧,自有主张。”周阁老见她神色凛然,知她听进去了,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我这把老骨头,在朝堂之上风雨几十年,虽说如今精力不济,但也还有些力气,有些事,急不得,你且耐心些,好生积累,打磨自身,稳固根基……将来,自有你施展抱负之时。”
“且待将来”四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林澜起身,深深一揖:“多谢师公教诲!金玉良言,小子铭记于心,定当时时自省,不敢或忘。”
从周府出来,坐上回府的马车,林澜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车窗外的街市喧嚣仿佛隔了一层,她的思绪沉浸在周阁老的告诫与担心黛玉归贾府后的忧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