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指尖微微用力按着眉心。
即使王夫人禁足,但其势力盘根错节,岂会甘心?
邢夫人看似愚懦,未必没有自己的算计。
还有那些底下捧高踩低的奴才……黛玉如今性情初展,灵性复苏,这般变化落在有心人眼里,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想到黛玉那双依赖她又努力学着坚强的眼眸,林澜心头那根最柔软的弦被狠狠触动。
她不能让妹妹独自面对那些可能袭来的暗箭。
周阁老让她静待将来,可她如何能安心,眼睁睁看着妹妹可能再次陷入那“风刀霜剑”之中?
她猛地睁开眼,“林叔,”她扬声对外面的林忠道,“先不回府,转道去荣国府。”
马车微微一滞,随即改变了方向。
再次踏入荣国府那熟悉的朱漆大门,门上的小厮见是她,忙不迭地行礼问安,态度比往日更显恭敬。
林澜微微颔首,一路穿堂过院,径直往贾母的上房而去。
早有丫鬟飞跑着进去通传。
不等她走到廊下,只见鸳鸯已笑着迎了出来:“澜哥来了!老太太刚还念叨着您呢,快请进!”
掀开软帘,一股暖香夹杂着药气扑面而来。
贾母正歪在榻上,黛玉便紧挨着她坐着,手里捧着一盅人参鸡汤,正用小银匙轻轻搅动。
王熙凤、邢夫人、李纨并四春姐妹等都在跟前,满屋子珠围翠绕,花团锦簇。
见林澜进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了过来。
黛玉眼睛一亮,放下手中的盅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起身,被贾母轻轻按住。
“给外祖母请安。”
林澜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下礼去。
“快起来!快起来!”贾母一见她,未语眼圈先红了,伸着手连声道,“我的儿,你怎么也来了?才见玉儿回来,我这心刚踏实些,瞧你脸色,怎地比前几日又清减了些?”
说着,那眼泪便滚落下来。
林澜忙起身,走到榻前温声道:“劳外祖母挂心,孙儿无事,只是妹妹刚回府,孙儿心中记挂,特来看看她可还安好。”
她目光转向黛玉,兄妹二人视线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贾母拉着林澜的手,让她在榻边另一侧坐下,另一只手仍紧紧攥着黛玉的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泪流得更凶,却是欢喜的泪:“好,好!你们兄妹和睦,互相记挂,我这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只是澜哥儿,你独自一人在外,叫我如何放心?瞧瞧这脸色,定是没好生用饭歇息!”
王熙凤在一旁拿着手帕子帮贾母拭泪,笑着凑趣道:“老祖宗快别哭了,澜哥儿一来,您这又是欢喜又是心疼的,倒叫澜哥儿不安了,要我说啊,澜哥儿既然记挂妹妹,不若就依了老祖宗的话,且在咱们府里住下!咱们府里虽比不得澜哥儿自家清静,到底人多热闹,汤水饮食也便宜,有老祖宗日日看着,保管将澜哥儿养得白白胖胖的!”
她这话正中了贾母下怀。
贾母立刻止了泪连连点头,紧紧抓着林澜的手道:“凤丫头说得是!澜哥儿,你今日既来了,就听外祖母一句,且在家里住下!你那府里冷清清的,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料,如何使得?外祖母这里院子都是现成的,你只管安心住着养身子!太医请脉也方便,你想见妹妹也便宜,岂不两全其美?”
屋内几人也在一旁淡淡附和:“老太太说得是,亲外孙,原该如此。”
林澜心中念头飞转。
她本就有意留下再照看林妹妹些时日,贾母和王熙凤这番话,正好给了她一个顺理成章的台阶。
她面上适时地露出几分犹豫:“这……孙儿怎好长久打扰……”
“什么打扰不打扰!”贾母嗔怪道,“这里就是你的家!莫非你如今做了官,就不认我这外祖母了不成?”
说着,又作势要伤心泣泪。
林澜见状,忙起身道:“外祖母言重了!孙儿不敢,既如此……孙儿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劳烦外祖母和府上太太们操心了。”
贾母这才转悲为喜,连声吩咐鸳鸯:“快去!把东边那处最大的韶光院收拾出来,一应摆设都用最好的!派几个稳妥的老成家人和小厮过去伺候,万不可怠慢了!”
又对林澜道,“那院子离我和玉丫头都近,又清静,景致也好,正合你住。”
事情就此定下。
贾母欢喜得如同捡了宝贝,拉着林澜问长问短,又催促她快去歇息。
林澜告退出来,由丫鬟引着往韶光院去。
韶光院果然如贾母所说,宽敞雅致,陈设精良,院中几株芭蕉,数本秋海棠,虽在冬日略显萧疏,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下人仆妇们早已得了消息,手脚麻利地收拾妥当,态度恭谨至极。
独自坐在收拾一新的书房内,林澜才真正放松下来,细细品味着这半日来的跌宕起伏。
从周阁老的深沉告诫,到再入贾府……她指节轻轻叩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藏锋敛锐……”
她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
在太医院,她需收敛锋芒,不争不抢,潜心钻研医术,巩固根基。
但在这贾府,她却不需要藏。
正思忖间,窗外传来小丫鬟们压低的嬉笑声,夹杂着“林大爷”、“林姑娘”、“老太太疼爱”等零星话语。
林澜眸光微凝,她住进贾府的消息,想必此刻已如投石入水,在这偌大的府邸中激荡起层层涟漪了。
接下来的日子,果然如林澜所料。
她深居简出,每日除了定时去给贾母请安和给黛玉调理身子,便是待在韶光院看书习字,偶尔翻阅太医院送来的些许不重要的医案,对外只称静养。
贾母心疼她,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饮食起居皆按最高规格,各种补药更是流水似的送来。
黛玉每日都来韶光院坐坐,有时带着新做的诗词,有时只是静静地看着兄长看书。
兄妹二人虽不多言,但那份默契与安宁,却足以慰藉彼此。
林澜细心观察,发现黛玉在贾母面前愈发从容,与姐妹相处也多了几分随和,虽偶有与宝玉口角,却也懂得适可而止,不再如原说中那般轻易动气伤身。
连嬷嬷与顾嬷嬷的教导,她似乎已内化于心,行止间那份天生的风流态度与后天养成的规矩气度融合得恰到好处,令人见之忘俗。
这般变化,落在不同人眼中,自有不同滋味。
探春、惜春等与黛玉交好,自是乐见其成,往来更为密切。
元春依旧是那般端庄稳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对黛玉也愈发亲厚体贴,时常送些燕窝茯苓等物,言谈间多是劝慰黛玉保养身子,莫要劳神,其周到妥帖,连贾母都多次夸赞。
只是林澜冷眼旁观,总觉得那份好里,带着一种过于完美的疏离。
下人们之间,风向也在悄然改变。
以往虽知黛玉得宠,但总觉她性子孤高,身体孱弱,未必是长远依靠。
如今见林澜深受皇恩,圣眷正浓,又得贾母如此看重,亲自接进府中精心照料,连带着对黛玉也愈发恭敬小心起来,不敢有丝毫怠慢。
当然,也有那等暗地里嚼舌根的,说什么“林家哥儿怕是赖上咱们府了”,“到底是外姓人,如此声势”之类的酸话,是不敢传到明面上的。
这一日,林澜在给贾母请安后,正欲回韶光院,却在穿堂处遇见了王夫人房里的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见了她,忙停下脚步,满脸堆笑地行礼:“请林大爷安。”
林澜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
周瑞家的笑容恭敬,眼神却有些闪烁,手里似乎还拿着一个不大的锦匣。
“周婶子这是往哪里去?”林澜随口问道,语气平和。
周瑞家的忙道:“回林大爷话,是太太吩咐,给几位小姐那边送些新得的宫花样子去。”
她将手中的锦匣稍稍往前递了递。
林澜目光掠过那锦匣,并未多问,只淡淡道:“既如此,便不耽搁你了。”
说罢,便带着小厮自行离去。
转身的刹那,林澜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宫花样子?王夫人禁足期间,竟还有心思操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