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天过去近三天,小潮还躺在床上。
跟庞大的水中生物对视后,她慌不择路地跑回来,淋雨之后发烧了。
那只生物真的大得无法理解。
湖泊对它来说就像一个小浴缸,站在湖边,根本看不见它完整的样子。
她想起那只灯笼似的红眼睛。
邪恶,黑暗,古老,还有一丝……温暖?
她还记得水流轻轻拉扯她的感觉。
还有暴雨之中,巨大的轮廓矗立在她上方,遮挡住雷鸣和雨声的感觉。
它想为她挡雨吗?
仔细回忆,它的确在她险些坠湖时,把她推了回了岸上。
她靠近湖边,以为自己会忐忑不安,甚至是恐惧。但是没有。她的心中一片宁静。
和往常一样。
潮湿的风吹拂在她脸上,温暖的春阳照着湖面,让它看起来不那么阴森。
“你吃了我的贡品吗?”
她远远对着湖面说。
没有不可思议的大型生物出现,暴雨中那惊人的一瞥,仿佛只是她过度恐惧形成的幻觉。水平静得不可思议,除了芦苇和芦苇下掩埋的尸体,这里没有任何生物存在的痕迹。
她想起行商说的。
——“有时候,完全看不到野兽,其实就意味着‘危险’。”
野兽们害怕这个地方,
害怕湖中某物。
因此不会靠近。
“谢谢。”
她将碟子放在湖边,低头对水面道,“对不起……几天前……我跑开了。”
在它表达善意的时候,她逃跑了。
发烧几天也许是她罪有应得。
“我带了这个。”她的碟子上有一张卷轴,是背面画了漩涡符号的那张,“不是吃的。我给你画了一幅画。”
她在空白卷轴上画了简笔画。
用普通的碳条画的,一片湖,湖里伸出很大的阴影,穿裙子的女孩站在湖边,脚下开满花。
“送给你。”
她把卷轴丢进了湖里。
涟漪只持续一秒,转眼化作巨浪与波涛,水面吞噬了卷轴。一个漩涡从湖心浮起,然后像鲨鱼一般极速接近岸边。红色“灯笼”照亮了整片湖水,血泊似的猩红色充斥了她的视线。
一股不可阻挡的势头朝着她碾过来。
天空好像要倾倒了。
空气里的湿气沉重得能拧出水。
她头晕目眩。
一阵瀑布似的水声震穿她的耳膜,她发现自己在跟浮出水面的巨大生灵对视。
这是……什么?
它真的很庞大。
湖对它来说太狭窄了。
它的双爪横跨湖岸,覆盖着坚甲的头颅微微隆出水面,眼睛比车轮还大,半露在水上。与之对称的地方,是一道陈旧的疤痕。它的鳞片,趾爪,灰色甲壳,以及甲壳之下蠕动的红色肌肉纹理,无一不显露出顶级掠食动物的优越与残忍。
那只红色独眼在看她。
离得太近了,她能看见它虹膜里愈发深沉的黑色。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会被吃掉吗?’
模糊的危机感闪过。
一分钟过去了。
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
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肺里的空气好像被抽空,双腿瘫软,直接跪坐在地上。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她的脚踝。
像那个暴雨天一样,
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好奇地蹲下,用手拨弄湖水。水流仿佛是有意识的,不停绕着她旋转,最后形成漩涡,让她不由自主地靠近深水区。当她的脖子都被湖水淹没时,头顶那道赤红的目光仍纹丝不动地笼罩着她。
“很温暖。”她喃喃道。
初春不该有这样的水温。
整片湖泊就像这个巨型生物的血液一样,温热地流淌着,在她身侧绕行。庞然大物很沉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是静止的,比旁边的山更巍峨。
当她完全入水,并且往下沉的时候,它终于动了。
爪子勾住她的领子,把她拎回坚实的地面。
她的头脑清醒了一瞬间,很快又被水流吸引,往湖里走去。
爪子第二次把她带回岸上。
第三次,第四次……
很多次之后,它终于出声了。
“呆在岸上。”
声音低沉,措辞古典,冷静中略带严厉。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生物:“你会说话?”
赤红的眼睛盯着她,保持沉默,无声驳斥着她的话。
“你会说话!?”她振奋地问,“是你吃了我的贡品吗?你住在湖里?你是什么?你喜欢我送你的画吗?”
只有最后一个问题得到了回应。
“画?”
“就是我刚刚丢进湖里那张。”
她仔细地打量着对方虹膜上逐渐晕开的深沉颜色,“你没有看吗?”
漫长的沉默之后,
水流把她丢进湖里的卷轴重新冲上岸。
她兴高采烈地展开它,朝着巨兽举起:“我画了你和我。怎么样?”
卷轴保持干燥,上面的碳粉也完好无损。她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之处,马上又打消疑惑——这是忍者的东西,当然很神奇。
“嗯。”
巨兽的目光扫过纸张,喉咙里发出平淡无奇的声音。
她兴致勃勃的脸上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手里的卷轴扑通掉回湖中。
“你不喜欢?”她失落了一会儿,又努力鼓起勇气,“那你喜欢我摘的花吗?喜欢那只瓢虫吗?喜欢野鸡的羽毛吗?啊,你喜欢饭团吗?”
巨兽不予理睬。
她一直喋喋不休,直到累了,天黑了,才沮丧地离开。那只红眼睛看着她消失在林中,缓缓沉入水下。
第二天,
她又回来了。
不像前一天那么吵闹、大惊小怪。
“你一定很喜欢安静。”她颇为理解地看着水面,“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她坐在岸边钓鱼。
今天的礼物是一根新鲜的笋。
水流把它带走了。
当水花挠她的脚踝时,她忍住没有靠近。
温热柔滑的水有种奇异的安全感,让她想把自己浸泡在里面。但她没学过游泳,可能会淹死。水里的巨兽也让她带在岸上,不要下来。
湖是它的家吗?
啊……这样就解释得通了。它不喜欢有人不经允许踏入它家里。
那她每天在湖边钓鱼,它会觉得反感吗?不。如果它不喜欢她呆在旁边,应该会把她赶走,或者拖进水里淹死。现在它默许了她的存在。
所以……
“我可以在这儿钓鱼吧?”
她不太确定地问。
回应她的只有温暖的浪花。
她的脚踝痒痒的,忍不住发出咯咯的笑声,低头脱掉草鞋,把双腿浸入水中。
“你叫什么名字?”
她对着水流问道。
水下的生物没有任何回应。
“嗯,你有名字吗?”她好奇地问,“我叫潮。有人告诉我这是潮汐的意思。你知道潮汐是什么吗?就是水随着月相变化……”
她讲个不停。
她每天都会来湖边,跟湖里的生物说话。
她太孤独了。父亲死后,这片寂静的深林中再也没有能跟她交流的生物。当她得知湖水的主人会说话时,不知道有多兴奋。虽然它从不回答,但光是“倾听”就已经让她很满足了。
这种平静安稳的日子,没多久就被打破了。
有一天半夜,下着小雨。
她被春雷惊醒,心脏不安地悸动着。
半开的窗外有黑影闪烁,她探头望去,与一张冰冷的面具对望。
院子里出现了几个陌生人。
这些人全身覆盖在黑色之中,穿着墨绿色的护甲,每个人都戴有不同的陶瓷面具。面具光滑而空洞,用简笔画涂上了不同的动物,有的看起来像老鼠,有的看起来像猫,各种各样,没有一个相同的。再滑稽的面具也掩盖不了致命的杀意。
——忍者。
她的心跳骤停。
——他们是忍者。
她脑海中闪过了父亲乱七八糟的尸体。
“……孩子醒了,队长。”
发现她的人朝她走了过来,轻盈地翻过窗户,朝她打了个奇怪的手势。
她立即感到头晕目眩。
就跟不小心误识了森林里的蘑菇一样,她眼中有各种迷离梦幻的色彩,辨不清方向,头脑一团浆糊,昏昏沉沉,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自己恍惚了多久。
头部的一阵剧痛把她的神智带回。
她发现自己迷迷糊糊地撞到了门槛,额头鼓起大包。正是这份尖锐的疼痛,让她暂时摆脱了幻觉。
她马上意识到那队黑衣人在房间里翻找什么。
“是强盗吗?”
这样的念头闪过,“不,忍者为什么要抢劫我?这里没有值钱的东西。”
“不对。”
她马上否认了前一个想法,“我前几个月搜刮了其他忍者的遗物。也许他们是来寻仇的。”
“寻仇”这个想法让她害怕不已。
她没有细想,直接冲出门外,奔向密林。
还没跑出十米,就有一个尖锐锋利的东西刺入她的后背。她的心跳快得可怕,心肌处传来的剧痛让她跌跌撞撞,生死关头飙升的肾上腺素支撑着她继续往前跑。
她不想变成一块块的尸体。
所以,迈动双腿,
快跑!
背后的声音很快就听不见了。
“只是个孩子,没必要……”
“她挣脱了幻术!你连 C 级幻术都用不好吗?”
“我……我去追。”
“不,她死定了,手里剑击中了心脏。你们先把这些东西收好,然后设下封印,附近也许还有别的雾忍。我们不能分散队形。”
……
不知道跑了多久,她的眼前开始发黑。
按理说在剧烈运动后,应该感觉到心脏激烈地跳动,可实际情况完全相反。她的心跳越来越微弱了。背部的刺痛让她不由地反手去摸。手指碰到冰冷的金属,和大量滑腻的血。
她低下头,发现黑漆漆的金属从前胸冒出来。
她的身体被扎穿了。
这么重的伤势,好像在她意识到其存在之后才完全爆发。她痛苦地跪倒在地,发出嘶哑的尖叫,声音回荡在密林深处,没有任何回应。
刺伤她的人显然知道这是致命伤,所以没有浪费时间追击。
她倒在溪水边。
意识越来越模糊。
一阵雷鸣过后,雨下大了。
水漫过她的身体,淹没她微弱的呼吸。
“好温暖……”
她朦朦胧胧地想道。
水是温热的。
像她体内流动的血液一样,随着心脏的跳动,而迸发出活跃的生命力。她本能地靠近了水源,就像孩子渴望回到母亲的羊水。
“好……温暖……”
她再次低柔的感叹,声音从水底冒出泡。
她的鲜血在水里散开。
溪流开始逆涌,本来从湖泊流出的水脉,开始被某种无匹的强大力量抽回湖中。她被水流载着,一股股浪涛推动着,快速汇入湖泊之中。
她有种诡异的安全感。
虽然心跳接近沉寂,血液大量流失,头脑却处于完全清醒的状态。
……奇怪?
她往湖的深处沉没。
那个巨大的水中生灵曾经警告过她很多次,离水远点,站在岸上。她以为湖很危险。其实不然。水下感觉很……好。
黑暗,安静。
温暖的潮流卷着她虚弱无力的躯体,一步步堕入无光的湖底。
一点也不可怕。
被水包裹的感觉安全极了。
自由,又舒适。没有窒息感。
“潮?”低沉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
这个声音并非传入她耳中,而是直接进入她脑子里。
她勉强睁开眼。
漆黑的水下,只有一只赤红色的眼睛亮着。
她点点头回应,手指微弱地抽动,示意自己被刺中的要害。
眼睛一眨不眨。
赤红色让整个湖底都泛出不详的血光。
它应该知道她受了伤吧?
所以才控制溪流,把她带来湖里安葬?
它甚至还记得她的名字!
她虚弱地笑了笑,在心里问它:“你会写我的名字吗?可以帮我刻墓碑吗?”
她喘息时,水没有进入肺里,但是被刺穿的心脏在不停抽动。很疼很疼。每次心跳都感觉像是最后一次。
湖的主人用红眼睛凝视着她。
“写下来看看。”
水流带来了她丢进湖里的卷轴。
卷轴背面的漩涡状图案似乎正在发光,幽蓝色的,很衬那只红眼睛。
她想要咳嗽。
她伸出手指,在被她涂画过的卷轴上,轻柔地写了“潮”字。她的指甲印很浅,从胸腔渗出的大量血液浸透了整张卷轴。漩涡图案的蓝光似乎更强烈了,有点刺眼。
“潮。”
巨兽低沉道,“我名为‘矶抚’。”
它伸出了爪子,将那张巨大的卷轴压在她身上。
她缓缓陷入湖底的泥沙之中。
卷轴遮盖了她的每一处,从头到脚。
这个场景让她想起红发少女的尸体。
她死时也是这样的。
被大卷轴覆盖着。
很快,卷轴上开始浮现消失已久的墨迹。周围的黑暗被卷轴上漩涡图案的蓝光驱散殆尽,湖底亮如白昼。她躺在泥沙上,感觉整个湖的水流都朝她涌了过来。以她为中心形成巨大的漩涡,仿佛是某种自然灾害的开端。
整个湖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她的每一次心跳都要承受这样的重量,因此越来越艰难。
“你可能会死。”
自称“矶抚”的巨兽正在化作漩涡的一部分,它的鳞片、趾爪、甲壳都在消失,变成砂棕色的风暴。唯有那只红色独眼,像灯塔般亮着。它低沉平静的声音像暴风眼一般稳定,牢牢扎进她的脑海。
“可能?”
她认为自己“肯定”会死。
“封印术的成功率很低。”矶抚说。
‘什么是封印术……’她朦胧地想道。
湖水和褐色的兽影正涌向她,她身体里好像有个她从来不知道的、空间无限庞大的地方,可以容纳湖中的一切。这种感觉很特殊,即便是濒死之中,也让她觉得恐惧——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也许是自己的存在被某物侵占。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
某一刻,她看见无边无际的水,这些水一直延伸到天际线上,太广阔,太壮观了。
“这是大海。”
矶抚的声音在她旁边。
她发现自己赤足踩在金色的沙粒上。
沙子下有一只很小很小的乌龟。和别的乌龟不同,它有三条尾巴,壳上布满尖刺,两只眼睛是红色的。她观察了很久才意识到,这是矶抚。可能是它小时候的样子。太可爱了。尤其是那两只完整的,红宝石似的眼睛。里面闪烁的光彩美丽又无情。
她喃喃道:“这是死后的世界吗?”
乌龟歪了歪头,非常人性化地看着她:“这是我们的内心世界。也是我的……笼子。”
“笼子。”
她当然知道什么是笼子。
父亲用笼子养过鸡,让它们下蛋。它们被关在小小的竹篾筐里,连翅膀都展不开,踩在自己的粪便上,羽毛变得肮脏。
这里看起来不像笼子。
太广阔了。
水在没有边际的地方肆意荡漾。
“封印术成功了。”矶抚看向海面,“你会活下来的。”
她突然想道:“啊,那些忍者!他们……”
惊魂的记忆开始回笼。
动物面具,黑衣忍者,还有刺进她心脏里的冰冷金属。她为什么会成为他们的受害者呢?她搜刮了死者的遗物,但是没有杀死——也没有能力杀死任何人。即便他们想要赔偿,也实在不必索取她的生命。
难道说,忍者的世界就是这样?
生命一文不值。
死亡如影随形。
“潮。”
旁边的乌龟好像听见了她痛苦的心声,“该醒来了。”
话音一落,她就睁开了眼睛。
她位于湖底的泥沙之中,身上盖着空白的漩涡卷轴。这张卷轴已经彻底破碎,化作齑粉。不管纸上蕴含什么力量,都已经被耗尽了。她很可惜自己画过的画。
她站起身,发现自己的衣服破破烂烂。整个湖都被抽空了,除了水草和大量死鱼,什么都没留下。矶抚庞大的身躯也消失不见了。
胸口传来的剧痛提醒了她的伤势。
“拔出手里剑。”矶抚的声音回荡在她脑海里,“就是扎在你心口的东西。”
她反过手来,毫不犹豫地抽出了冰冷的铁器。血液没有喷溅出来,伤口传来一阵痛痒,血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这是……”她震惊不已,触摸着完好无损的皮肤。
非常真实。又非常不真实。
“这是我的力量。”矶抚说,“现在,离开这个地方。”
它没有说去哪里。
她撑起双腿,本能地开始往家走。
走到一半,她又想起了忍者。如果他们看见她活着,会再度杀死她吗?
“附近没有人。”矶抚告诉她。
她犹豫地躲在树后。
“你怎么知道?对了……你在哪里?”
“我就是知道。”矶抚平静道,“我在笼子里,在你身边。”
她不理解矶抚的意思,但还是选择相信它。
她跑回家,发现屋子在燃烧。
还没等矶抚说话,她就冲进了厨房,从炉灶的木炭下面翻出一张卷轴。她的头发被烧焦了,翻炉子的手更是被烫出泡。幸好她浑身湿透,衣服覆盖的地方没有被灼伤。
“这是鬼灯的遗物。”
她抓紧这张卷轴,又看了看燃烧的屋子,意识到自己可能带不走别的东西了。
得赶快离开这里。
数月间,来了两批不同的忍者。森林深处的隐居地不再宁静。忍者很强大,视人命如草芥,如果继续留在这儿,迟早会与更多忍者遭遇。
她不想死。
根据行商的说法,湖边有一条通往村落的路。
她应该往那里走。
脚步声哒哒。春雨淅淅沥沥地下,浸润了冰冷的土壤。新鲜的蘑菇和笋破土而出,蛙鸣声此起彼伏,林中一片生机勃勃。
她没有心思欣赏这些,拿着鬼灯的卷轴越跑越快。
穿过湖,进入林间小径,再继续往前。
矶抚保持安静。
但她莫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就在她心里、她脑海里的某处。
黑夜的森林不再可怕。
雨也变得温热。
“好奇怪……”她自言自语,“一点也不累。”
刚刚起死回生的身体,不像平时那般羸弱。她跑过了密林,跑过了整条河,奔向了有星星点点亮光的村落,双腿依然能够有力迈动。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在她体内翻涌着。
雨水浇在她身上,像一层舒适的毯子。
没有光线,但是依然能感知到阴云背后,那股驱使着潮涌的苍白力量。月亮就在那里。
她仰起头看着天。
“矶抚?”
“嗯。”
“现在……要做什么?”她茫然问。
父亲被肢解了。
她也差点被杀死了。
现在她离开了生活的森林,来到这个陌生地方,即将与陌生的人接触。
“要活下去。”矶抚低沉地说。
她的目光一点点从茫然到坚定。
“活下去。”
“哎呀,这是哪家的孩子?你会感冒的。”
有人从民居里探出头,把她拖进屋子。
她被收留了一晚。
村落的条件比她居住的森林木屋好不了多少。破烂漏风的墙壁,单薄的被褥,还有潮湿的榻榻米。但她还是很感激能有个歇脚的地方。
她全身一分钱都没有,幸好这里民风淳朴,附近的人家给她提供了一些干粮。
“你是哪里来的?迷路了吗?你的家人在哪里?”
面对这些问题,她只能茫然无辜地摇头。
“矶抚?”她在心里呼唤着巨大的水兽,“我们去哪儿?”
“不知道。”
矶抚回答,声音依然很冷。
她看向了墙上挂的地图,问收留自己的人:“忍者……一般都在哪里?”
应该避开他们,对吧?
“忍者?唔,他们一般都在隐村。”
村民摸摸她的头,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你想成为忍者吗?很可惜哦,‘隐村’的意思就是‘隐秘的村落’,那是平民找不到的地方。”
“隐村外面也有忍者。”
“隐村之外的那些忍者,一般是在执行任务,或者……是叛忍吧。”村民满怀温情地说,“对了,我儿子也想当忍者来着!可惜他的查克拉很低。这个跟遗传有关,强大的忍者家族才能诞生强大的后代……我们这些平民家庭很少有忍者天赋的孩子。”
“哦。”她点点头。
“没关系!”村民以为她很失望,于是又摸了摸她的头,“当忍者可不是什么好事!据说忍者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岁呢,是很容易死掉的生物。”
“他们不是很强大吗?”她疑惑道。
“但他们的对手也是强大的忍者啊。”
她恍然大悟。
村民又开始追问她的来由和去处。
她踮着脚指了地图的某一处:“我想去这里。”
“这里?”村民眯着眼看了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一片空白。
位于水之国的下方,茶之国的东方。没有陆地,没有国家,在地图上甚至没有字的标注。
“这是海吧?”
她说着,想起了在内心世界看见的无垠之水。
“没错,你要去海边吗?”村民思索道,“那你得往西南方走很远,在波之国附近坐船才行。或者是走陆地,从波之国进入火之国。不管怎么样都得通过波之国……等等,你去哪儿?”
“谢谢收留。”
她已经起身开始往西南方走了。
在森林生活这么久,她知道怎么根据太阳和时间辨别方位。
“你要去哪儿?”
矶抚问。
“大海。”她理所当然道。
“大海。”矶抚僵硬地重复。
“你的心里不是有一片大海吗?”她问。
“嗯。”
“湖太小了。”
“嗯。”
“我会把你带到大海。你可以住在海里。海很宽敞。”
矶抚本来就不多话。
此刻就更沉默了。
“潮。”
它用非常平静,严厉的声音说道,“我被封印在你身上了,我不能离开你。”
她奔跑的步伐顿住了。
“封印?”
矶抚又恢复了沉默。
不管她怎么问,它都不肯透露封印的事情。
但是她大致能够理解,她的身体就像笼子一样,把矶抚困住了。它在她体内,她通过它获得了非比寻常的恢复力、体力。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从致命伤中活下来。
也正因如此,矶抚才无法离开她。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问身体里的巨兽。
矶抚安静极了。
她闭上眼,能看见内心某一处,遥远的海边,小乌龟把自己埋进沙里,只露出后背的尖刺。
“矶抚?”
也走上沙滩,蹲下来,戳了戳龟背。
龟壳微微摇晃,沙子滑落。四肢和脑袋都蜷缩在里面,一动不动。
“矶抚。”她又戳戳龟壳。
海浪冲刷着她的脚踝。
虽然是内心世界,但感官却比现实更敏锐。
她在沙滩坐下,放眼望着大海,把乌龟抱在自己的腿上。沙粒从她的膝盖之间掉下来,龟壳晃了晃,三只尾巴伸出来,稳住了身体。
“……孤独。”
甲壳里闪烁着隐约的红光,它的声音像浪潮一样起伏,比平时更低,“因为很孤独。”
“哦。”
她目光柔和地看着膝上的生物。
因为很孤独,所以救了她。
配合漩涡族的封印卷轴,进入她的身体,把她变成新的人柱力、新的囚笼。都只是因为不想失去几个月来单方面跟它说话的对象罢了。仔细想想,真是自私又愚蠢。
它也无法理解自己的做法。
“我先带你去海边吧。真正的海边。”她看着水天交接的地方,“然后再想想怎么破除封印。”
矶抚没有回答。
/
无论是走陆路还是海路,都得前往波之国。
她的旅途并非想象中那么艰难。
有很多好心的行商,不介意带她一程。也有一些不好心的商人——人贩子——试图把她卖掉。她可以在搭便车之后轻松逃脱。
矶抚给了她难以想象的力量。
别说普通人,就连鬼灯那样强大的忍者,都可以轻松撕碎。
她问过矶抚,它大概有多强。
矶抚说,它曾经被用作毁灭隐村的武器。隐村就是忍者村。如果一整个村庄的忍者都可以轻松消灭,那它简直强大得不可思议。
但她并不能发挥矶抚的全部力量。
“你需要进行忍者训练。”矶抚是这么说的,“你的水亲和力很好。”
她不知道怎么进行“忍者训练”。
但她很认可矶抚说的“水亲和力”。
她对水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可能因为她的名字叫“潮”,可能因为她生长在湖边,也可能因为她在水中重生。
水就像她的血液一样温暖可靠。她在路途之中学会了游泳,可以比一般人闭气更久。而且她一点也不怕水下的暗流,她像鱼一样穿行其中,肆意畅游。她的气息也像鱼一样,隐匿在流水之中。
矶抚也是一种水兽……嗯,可能是两栖类。她不太确定,它肯定有很强的“水亲和力”。根据它自己所说,它的“查克拉性质”是水。
她觉得自己如果有查克拉,性质应该也是水。
“下一站就到波之国了。”给她搭便车的行商说道,“那个国家很小,不过有个很大的海运公司,卡多公司,他们船很可靠。如果你要远航,可以找他们试试。”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
海运公司,可靠的船,这正是她需要的。但她付不起船票钱。
“我可以潜水,悄悄进入船舱。”她跟矶抚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因为矶抚很少回答她,“然后搭便车……不,搭便船。”
矶抚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保持沉默。
它说话了。
“小心。”
“嗯?”她疑惑。
“雾里有血的气味。”矶抚沉沉道,“这个国家并不安宁。”
她若有所思。
按照计划,她从水下进入波之国,然后登上了卡多公司的一艘远洋捕捞船,等待它启航。船上有充足的食物和淡水,矶抚可以帮她避开人。她个头小,吃得不多。船员们都觉得船上有老鼠,从来没有怀疑过多了个人。
她从船舱通风管里偷听里船员们交谈。
她了解到,波之国只有一座桥通往外界。因此任何外来者都逃不过卡多社长的眼线。船员们缺乏戒心也很合理。
有个建桥者想新建一座桥。
不过卡多社长已经雇来忍者暗杀他了。等除掉这个威胁,船就会启航。
她对忍者的到来既期待又担忧。
期待是因为,只要杀手除掉建桥者,船就能启航前往大海。担忧是因为,前几次与忍者的接触,都没有落得好下场。
果然,她的担忧不是无由来的。
刺客忍者抵达的第一天,就找到了她。
对方是一个高大冷酷的家伙。除了眼睛之外,整张脸都裹在绷带里。白色绷带松垮地系着脖子的样子,让她想到了鬼灯。他背后有一柄锋利又巨大的斩刀。他是剑客。这点也与鬼灯相似。
紧接着她注意到了他的护额。
四条波浪线,一道划痕。
看起来很眼熟,跟鬼灯的护额完全一样。
“请问……”
她想问问对方是不是认识鬼灯。
还没开口,那柄大斩刀就已经指到了她的脖子上。
“你就是船员们说的‘老鼠’吧。”
大斩刀比她整个身体都长,但对方轻松地用单手握着它。
“我……嗯……”
她按住了怀里的卷轴,犹豫要不要问鬼灯的事情。虽然两人有相似之处,但不一定是同伴,也可能敌对。
“再不斩?”
这时候,狭窄的船舱里又进来一个人。
她的视力短暂地变好了。
这个人非常好看。
黑发黑眼,穿着色彩明丽的粉色短和服,眉目之间有着罕见的柔美,能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屏住呼吸。虽然外貌看起来是女性,但声音更接近少年。
他和手持大刀的忍者完全是两个极端。
“潮。”
矶抚沉冷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该走了,有杀意。”
“白,先除掉小老鼠吧。”与此同时,身负大刀的忍者对那个美丽少年说道。
她在对方行动之前,爬进了通风管里。
再不斩立即将刀劈向她,她感觉到背后凛冽残暴的杀气,惊恐地攥紧了怀里的卷轴,却突然发现鬼灯那张卷轴正在发烫。
这一刀没有斩到她身上。
来不及细想,她以最快速度抵达甲板,跃入水中。对方是受雇的忍者,不能随意破坏船只,当他们赶到甲板时,已经失去了她的踪影。
“再不斩大人,为什么没有砍她?”白问自己跟随的忍者。
“我也不知道……奇怪。”
再不斩看着手里的斩首大刀。这把忍刀自从跟随他以来,从来没有出现过失控的情况。
直到刚才。
挡刀斩向女孩后背时,有股力量阻止了他——来自忍刀自身的力量。忍刀大多有自我意识,像斩首大刀这样杀人无数的刀剑,甚至常常能听见它发出渴血的嗡鸣。它从来没有不愿意杀人的时候。
“那孩子去哪里了?”他问。
白闭目感知。
周围只有水和雾,还有隐约的、邪恶的力量。
完全没有那个陌生女孩的气息。
他对再不斩摇摇头。
再不斩叹气:“我对这次任务有不祥的预感。”
白试图安慰他:“只是一个小偷而已。”
再不斩看着大雾,眼神越来越深沉。
/
她逃脱了追击。
她在深水中游动,飞快地奔向岸边。当她回头查看时,发现自己尾椎处伸出了一条棕色的、覆盖着鳞片和尖刺的尾巴。
她在水下发出无声尖叫。
“这是我的尾巴。”
矶抚沉声道,“我的查克拉可以掩盖你的气息。”
她的惊恐一点也没少,游向岸边的速度越来越快。
“冷静,它会消失的。”矶抚告诉她。
她这才勉强冷静一点。
就在她从桥下游过,终于离开波之国边界,想要出水时,矶抚突然指了一个方向:“往那边游。”
那边?
她抬眼望去,
那边是汇入宽阔水域的一条小溪,有人正在通过小船搬运木材。
这是船员们说的建桥者吗?
“快。”矶抚催促道。
这是她第一次听它带有强烈情绪说话。
她没有在意无礼的命令口吻,马上摆动双臂,朝着矶抚指引的方向前去。溪边隐约有个明亮的橙黄色影子。她破水而出,大量浪花溅到岸边的人身上,把他给吓一大跳,跌跌撞撞地往后摔倒。
这是个脸上有猫须的少年。
比她大五六岁,金发,眼睛一片澄澈,比碧海晴空更蓝。虽然是忍者打扮,但满脸慌乱,浑身是水,看起来有点狼狈。和她之前见过的所有忍者都不一样。
她跃上岸,双手撑在少年的身体两侧。
“……兄长大人。”
她头发上的水,一滴滴落在猫须少年的脸上。
对方的蓝眼睛从慌乱到茫然,莫名其妙地盯着她看,双手在泥土中摆动:“什、什么?你认错了!我可没有妹妹……”
她没认错。
她只是在重复矶抚的话。
矶抚要求她追上这个少年,让她带话。
“不是对你说的。”她认真道,盯着那双蓝得过分的眼睛,清了清嗓子,“几年前我们在木叶擦肩而过,但是未能真正重逢。我感到很遗憾。期待我们的下一次相遇……兄长大人。”
少年脸上一片茫然,完全没听懂。
当他的目光重新聚焦时,他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有一条尾巴?”
她回头看向自己的后背。
“潮。快走。”
矶抚突然提醒。
比它的声音更快的是一道刺目雷光,紧随其后的是嘈杂的鸣鸟之声。闪电快速破空,瞬间穿过周围的树木,眨眼就落在了她的身前。她的视线都来不及捕捉这一幕,就被猛地掀开十几米远,撞断两棵大树才停止退势。
她感觉全身都快散架了,甚至还能闻到焦煳的肉味。矶抚的鳞片已经覆盖到她胸前,护住要害,但是雷电的扩散性却让她所有内脏都遭到重创。
更糟糕的是,击中她的人已经像闪电般追到了眼前。
白发,蒙面。
暗沉的独眼里闪烁着奇怪的情绪。
“卡卡西老师!”橙衣少年在对岸喊道,“住手!”
这个声音短暂地阻止了白发忍者一会儿。
他牢牢地用一只手控制住她,另一只手掌重新聚集起雷电。
她的眼睛都要被电光刺瞎了。
濒临死亡的感觉席卷全身。
“潮。”矶抚的声音依然低沉,但是比起平时多了一丝紧张,“我记得这个人,现在听我说……”
她听完,觉得矶抚疯了。
不过她还是按它说的做。
她直接伸手抱住了面前的白发忍者。
身体与那只闪烁雷电的手无比接近,再按一寸,就能把她开膛破肚。但是她相信矶抚,所以没有畏惧。
对方很明显地僵住了。
“……还想再做一次吗,卡卡西?”她在对方耳边道。
这句话让对方直接松开了手,雷电的光芒瞬间熄灭。他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脸色和头发差不多苍白。独眼之中闪烁着恐惧的光芒。
她趁着这个空档,马上跃入水中消失。
听见战斗的动静,其他人也逐渐往溪水靠近。
“卡卡西老师,你……把她放跑了?”鸣人迷惑不已,“不对,可恶,你为什么攻击她?那是个平民小女孩!”
佐助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以绝佳的视力捕捉到一点影子:“平民小女孩有尾巴?”
只有小樱注意到了,老师脸上的神情空洞而又苍白,独眼中混合了恐惧与愧疚。
——还想再做一次吗?
柔和的话音仍在他耳边回荡。
这句话是《亲热天堂》里的常见台词,但是在刚才的场景下有更恶毒的意味。
刚才,紧贴着他的耳朵,
衣衫褴褛的女孩如此说道:“用你的手贯穿三尾人柱力的胸膛,彻底夺走她的心跳……这样的事情,还想再做一次吗?”
“旗、木、君。”
回忆不停闪烁。
他的心脏在沉重又绝望地跳动。
“卡卡西老师?”小樱有些不安地喊他,打破了他的回忆与沉思,“你没事吧?”
“嗯……”卡卡西回过神来,“鸣人怎么样?身体有什么异常吗?”
那个气息,他绝对不会认错。
是三尾的气息。
刚才从他手下逃脱的,无疑是三尾人柱力。
按理说,三尾的人柱力应该是水影才对。为什么会是个陌生小女孩?为什么她会出现在波之国?她跟这次的任务有关系吗?
“我没事。”
鸣人揉着背说,“卡卡西老师也太过分了!那个女孩只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卡卡西看着自己队里的九尾人柱力。
“她叫我‘兄长大人’来着。”
鸣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肯定是跟亲人失散了吧。”
“啊……?”
卡卡西非常确信水门老师没有私生女。
“兄长大人”……
尾兽之间会这样称呼彼此吗?
接下来鸣人复述的话,更是让他确信了对方的三尾人柱力身份。
“几年前我们在木叶擦肩而过”,应该是指三尾差点被释放到木叶造成破坏。卡卡西在那一战中亲手杀死了三尾人柱力,他的队友野原琳。
“期待相遇”意味着,对方可能会再来找鸣人。
不妙啊。
非常不妙。
这是个能跟尾□□流沟通的宿主。
虽然年龄很小,但是能运用尾兽的力量,实力肯定不容小觑。
“……我对这次任务有不祥的预感。”
卡卡西叹了口气,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得出了和再不斩相同的结论。
——未完待续——
——以下含有原作剧透——
1.第四代水影死亡的消息被雾隐村封锁了。因为不想造成混乱,也不想对外界展示弱点。木叶隐约有觉察三尾和水影的问题,只是无法确认。
2.潮手里有鬼灯的卷轴,可以控制七把忍刀。所以再不斩砍她的时候,被刀本身阻止了。
3.卡卡西突然袭击是因为感觉到了三尾的气味,又看见她压在鸣人身上。他的嗅觉非常灵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