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冲咯咯咯的笑起来:“嫂嫂,抱抱,抱抱。”
庾翼的头皮无端的又麻了起来,忙笑道:“你回金城了?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和你一起啊......”
司马兴男摸了摸桓冲毛茸茸的发顶,笑着道:“阿冲是不是又长高了?”
桓冲笑得更灿烂,他比着身边的桓豁,炫耀道:“明天就和三哥一样高了,明年一定能比大哥高,等我长高了,我带嫂嫂去骑马。”
庾翼噗的一声笑起来,他看着豆芽菜的桓冲,赞许道:“果然有其兄就有其弟啊,志向远大。”
司马兴男揉着桓冲的发顶,不经意提到:“看来我比你晚一步出建康,三舅舅,建康出了大事,你不赶回去?”
她一开口就支开他,庾翼自以为一眼识破她的小心思,不屑道:“建康就是天塌了,还有琅琊王家,也轮不到我这个庾家的小喽啰,再说了,还有什么事能比的上我兄弟桓温重要。”
桓温与庾翼的关系,是发小,是竹马,也是好友,或许庾亮将她嫁给桓温有政治联姻的考量,但庾翼真的以为她的心上人是桓温,也希望他的兄弟能有情人成眷属。
所以对庾翼,司马兴男的感情很复杂,她按下心中的算计,好心提醒道:“王导死了。”
庾翼一时没反应过来,失神地重复道:“王导,死了?”
司马兴男点点头:“三舅舅,事有轻重缓急,你放心好了。”
庾翼又看了司马兴男一眼,眸中满是纠结,仪态倒是从容,足下却像生风般,一咬牙转身策马离开了。
他的身影在转角一闪消失了,司马兴男袖中的双手握成拳,说到底庾翼还是庾家的人啊,再重情重义也敌不过争权夺势。
桓冲眨巴着大眼睛,桓豁牵着桓冲站在司马兴男一侧:“嫂嫂,大哥今日去了郗家贺喜去了,才没有迎嫂嫂,嫂嫂莫怪。”
司马兴□□本不在乎桓温来不来迎接她,她好奇的是桓温和郗家的关系,桓豁自小聪慧,最善察言观色,便继续解释道:“大哥最敬重太尉郗鉴,与郗家来往多了结识了郗鉴的长子,几日前郗家来报喜,说得了个男孩儿,大哥从建康回来后直接就去郗家了。”
她嫁给桓温的这两年,从来还没听说这些事,她没想到桓温还与郗家也牵连,郗鉴是朝廷手握重兵的重臣,也是朝廷难得的忠臣,司马兴男眼珠一转,不如借此机会拉拢郗家。
思及此,司马兴男道:“阿豁,阿冲,要不要陪我一起去京口找你大哥?”
桓温心中除了父亲桓彝,还有位大英雄,那就是坚守北方的司空刘琨。
二十岁时任司州主簿,刘琨与好友祖逖听见荒野鸡鸣,夜色之下二人起床舞剑,胡骑在北方肆虐,世家衣冠南渡,只有刘琨固守在并州,枕戈待旦,直至死在段部鲜卑。
敬慕心中的英雄,桓温从未懈怠武艺,也学着闻鸡起舞,哪怕是在京口的郗府。
天还未亮,练武场一盏灯笼,隐隐传出喝喝声,桓温身着单衣,手中的长枪耍着虎虎生风,额上汗珠顺着流畅的下颌线流下,散落的碎发紧紧的贴在脸颊上。
忽然一转身,抬枪向身后刺来,眨眼枪尖与脖颈只隔微毫,脖颈咽了咽口水,脖颈上传来故作镇定的怒斥:“桓温,你疯了!”
这声音.....桓温倏的撤了长枪,犹在喘着粗气,风一吹,身上汗水冷飕飕让他骤然惊醒,望着眼前蜷缩成一团的人影,不确定道:“夫人?!”
五年前,建康破城那日,锋利的长剑架在司马兴男的脖颈处,只要她微以挣扎,剑锋瞬间在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娇柔的皮肤被割裂,血珠留在锃亮的剑面上,映入惶恐的眸子里,血,剑,脖颈,是五年来司马兴男逃不掉的噩梦,今日却活生生的再经历一次。
司马兴男骇的说出话,愈发抱着头将她缩成团,桓温一把丢了长枪,忙单膝跪在地上,双手还未碰到她,一巴掌啪的甩在了桓温的脸上。
桓温也蒙了。
右脸火辣辣的肿起来,可比脸还疼的是他砰砰砰越跳越快的心脏。
跟在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他闻鸡起舞的习惯,所有他练武时无人敢来打扰,所以当他察觉到身后有淡淡的脚步声时,手中的长枪比脑袋更快一步。
更何况他从未想过,来人竟然是司马兴男,原本应该在建康为他们的和离奔波的司马兴男。
半晌,桓温才试探性的开口道:“你,还好吗?”
静默的司马兴男突然失了控,抬手猛地掐在桓温的脖子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力气大到桓温以为自己就会被掐死,她双眼猩红,咬牙切齿疯癫道:“大舅舅,我们一起死,一起死吧.....”
偌大的练武场,东方的天红霞破晓,似夜非夜,似阳非阳,无一人察觉桓温生死一线,就像无一人看破司马兴男的疯癫,比起濒临死亡的无力,桓温觉得窥破了司马兴男心底的秘密更惊骇。
明明那样生死绝望,却又是那样的绝处逢生。
司马兴男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惊吓地猛地松开了手,练武场粗重的喘气声,她呆呆地望向血色全无的桓温:“你,你没事吧?”
因为害怕,所以声音战栗。
桓温摇摇头,手在颈处摸了摸,平视司马兴男的惶恐的眸子,淡声道:“夫人,地上凉,起来吧。”
看着桓温伸来的手,司马兴男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但桓温很有耐心,他的手一直伸在半空中,静静地等着她妥协,最后她还是牵住了这双手。
桓温背着司马兴男往房间的方向走,司马兴男难得没有拒绝,乖巧的缩在桓温的脖颈,桓温不由乐了:“你自己来的?”
司马兴男猛地抬头,慌张道:“哎呀,阿豁和阿冲还在马车里面呢!”她拍着桓温硬邦邦的臂膀:“我们到这儿时天色还未亮,他们在马车里还未醒,我就自己来寻你了,你赶紧让人去接他们啊。”
桓温哦了一声,不咸不淡道:“那就让他们在马车上睡醒再说。”
司马兴男抬手扭住了桓温的耳朵,急道:“睡什么睡,睡在马车上多不舒服.....”她猛地注意到自己干了什么,后面的话吞进了嗓子里,讪讪的松开了手。
桓温一个趔趄,左耳朵火辣辣的疼清楚的告诉他司马兴男方才对他做了什么,竟然揪了他的耳朵,明明颜面尽失,可他一点儿也不怒,甚至再难压住翘起的嘴角。
“桓,桓温,”司马兴男一脸尴尬,不过一个时辰她就在桓温面前频繁丢脸,先是掐他脖子,又是揪他耳朵,尴尬的将头缩在桓温的肩头,小声解释道:“方才我.....”
桓温直接打断她:“先在我屋里睡一觉,睡醒了我带你见郗老将军,”他顿了顿,轻笑一声,又道:“你能心甘情愿来京口找我,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无话可说。”
每个字都很清晰,声音听上去很稳,似乎真的没有生气,细品下来,还夹杂着欢喜,司马兴男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将这个念头从脑中扫出去,觑了觑桓温平静的侧脸,又将脑袋缩回了他的背上。
一路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到了门口桓温一回头发现司马兴男不知何时睡着了,安顿好她之后,桓温才记起司马兴男挂念着桓豁和桓冲。
既然她如此挂念他的弟弟们,那他就勉为其难的照顾下弟弟们。
司马兴男一觉醒来,恍惚的看着简陋的房间,这不是她在金城的卧室,半响她终于记起这是哪儿,京口,郗家,桓温的卧房。
她忙下床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桓温的身影,又猛地拉开门,房门外立着两个侍女,见了她忙行礼,不等她开口,她们道:“奴婢伺候殿下梳洗。”
司马兴男直接道:“桓温呢?”
左侧侍女忙回答:“回殿下,今日是我家小公子的百日,驸马都尉去前院看望小公子了。”
司马兴男性子孤僻,不喜参加这些宴席,边听眉头皱起,她本想借着梳洗的时间等着桓温自己回来,可桓温那厮,半天也没见影儿,她实在是等不下去了,起身让侍女们在前面带路去了前院。
还未走到前院,隐隐传来轻亮儒雅的男人声音:“桓兄,你这就谦虚了,你名字中的温字从何而来,朝中上下早已无人不知,怎么今日凭你我交情,给我儿赐个字还推脱上了?”
后面的声音司马兴男熟悉,正是桓温的声音,他道:“那可是温峤先生,我怎么能比得上呢?再说了,长孙自然得郗老太爷取名啊。”
里面沉默片刻,那人又道:“桓兄,我爹卧病多日,神志不清,哪里还有这个精力?再说了这名你取和我爹取没什么不一样,你也不用推辞了。”
桓温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你也不必太担心,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就不谦虚了,”他顿了顿:“那超字如何?”
郗超,郗家的第三代长孙,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