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兴男对桓温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不在乎,只对他们口中的郗老爷子感兴趣。
苏峻之乱前,郗鉴与王导、卞壶、温峤、庾亮、陆晔等接受先帝遗诏,辅佐成帝。
苏峻之乱爆发,他率众渡江,先修白石垒,后修三垒抵抗叛军,平定后升任司空,加侍中后升任太尉。
苏峻之乱后,朝中琅琊王氏和颍川庾氏斗得你死我活,他上疏请求辞职,推荐蔡谟为都督、徐州刺史,侄子郗迈为兖州刺史,自己则继续驻扎京口。
明明手握重兵功高盖主效仿琅琊王氏,却甘心功成身退赤胆忠心守在北上的京口。
是除了温峤和卞壶外,司马兴男最敬重人之一,因为敬重,所以不愿将他扯进朝中的算计,没想到他病的如此重。
尤其是此时,丞相王导去世的时候。
司马兴男想的出神,完全没有察觉不知何时桓温站在面前,她惊呆的向后退了一步,拍着起伏的胸脯怒道:“桓温,你要干什么?”
她还要再补上几句,婴儿哇哇哇的哭声响起来,不得不说,婴儿一哭,一声高过一声。
桓温抱在怀里哄了哄,完全哄不好,忙掉头抱了回去,再出来时,怀中已经没有了婴儿,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不过细瞧额头的话,还是大汗淋淋。
他轻咳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司马兴男看了看桓温的身后,轻柔的小声的埋怨道:“你小点声,那小孩子再哭了怎么办?你把孩子给谁了,哭归哭,小孩子哪有不哭的,不会给丢了吧?那可是郗家的小公子啊!”
桓温一时不知道该回答哪个问题,无奈道:“夫人要不要进来看看我把孩子给谁了?”
司马兴男侧耳听了听,里面已经没有婴儿的哭声,心里又记挂着打听郗鉴的病情,不推辞直接跟了进去,一进去就傻眼了,里面哪有什么郗家人,只有桓豁和桓冲,而且桓豁的怀里还抱着个婴儿。
桓豁见了司马兴男,抱着婴儿就往前走,吓的司马兴男向后一缩,躲在桓温的身后,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还不住给桓温使眼色。
桓温哭笑不得,对桓豁摆摆手:“阿豁,你先带阿冲到外面等我。”等桓豁和桓冲一起走出房间后,又垂眸对司马兴男道:“他们已经出去了,桓豁很有经验,你不必担心。”
司马兴男背过身,不肯让桓温看到她羞捻:“你故意的是不是?我明明听到房间里有其他男人的声音。”
“你说的是郗兄?”桓温满脸都写着“听了很长时间的墙角”的狭促,似笑非笑道:“郗老太爷不肯喝药他去劝了,我和桓豁他们在这等他,听到外面有声音我出去瞧了瞧,没想到是夫人。”
司马兴男真的恼羞成怒了,脱口而出:“桓温,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讥讽我!”
每次都是如此,两人不知道为什么吵起来,就像现在,她忽然就恼了,像一只受惊吓的猫儿不顾一切的亮出锋利的爪子挠过来,桓温不笑了,抿唇问:“什么时候?天榻的时候吗?我怎么看着天还好好......”
“王导死了。”
可不就是朝廷的天塌了吗!
不过这塌天的消息,桓温很平静,只静静地看着司马兴男,神色平静无澜,声音无惊无恐:“嗯,死了就死了,秦始皇一统六国千秋功业,求仙问道都没有长命百岁,更何况是偏安一隅朝廷里的小小琅琊王家的丞相。”
偏安一隅,朝廷。
小小琅琊王家,丞相。
这就是桓温对王导去世的评价。
咸康五年七月,王导病逝,终年六十四岁,被追谥为 “文献”,皇帝司马衍下令辍朝三日哀悼,葬礼比照汉代大司马霍光。
但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没有回建康祭拜,驸马都尉桓温也没有,此时他们在京口郗家,因为郗鉴快不行了。
明明是为了参加郗超百日宴的喜事而来,只是天不遂人愿,八月十九日,太尉郗鉴因病去世。
朝廷派御史持节护丧事,以太牢礼祭祀,追赠太宰,谥号 “文成”,封南昌县公。
同为朝廷丞相王导和太尉郗鉴,比起前者,桓温显然更在意后者,因为从郗鉴去世那日起,司马兴男就再也没有见过桓温,他每日早出晚归,甚至不归,气的她在心里又骂了他祖宗十八代,直到桓温将缘由告诉了桓豁,她才从桓豁那里知道。
原来除了郗鉴,还有陶侃,他们是平定王敦之乱和苏峻之乱的功臣,是他父亲桓彝的至交好友,是桓温心中仰望敬重的前辈。
桓温曾多次拜访陶侃,陶侃与他说起在担任广州刺史时,为了不让自己过于安逸,荒废意志和身体,每天早上将一百块砖从书房外搬到书房内,傍晚又把砖从书房内搬回书房外,桓温好奇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陶侃回答说:“我正致力于收复中原,如果过于悠闲安逸,恐怕将来不能担当大任。”
一年前,第一个名妓被桓温带回府,陶侃去世了,今日另一位桓温敬仰的英雄也离开了。
没想到不过一年,另一位朝廷的功臣郗鉴也不在了。
一时间,她也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恍惚的回到房间内正要沐浴休息时,一推门竟然见到了多日不见的桓温。
他靠在背椅上正阖眼休息,修长的手指顺着扶手垂下来,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明明平日里与军营中粗鄙的将士无异,可一旦睡着后他身上流露着慵懒优雅的世家公子气质,这一点司马兴男不得不承认,比如此时。
即便桓温睡的从容,可眼眶下一片乌青是掩饰不掉的狼狈,司马兴男的心又软了几分,不想惊醒他,打算将这个房间留给他,自己再换个房间休息时,桓温的声音从后面猝不及防地响起:“你要去哪儿?”
司马兴男转身对上桓温朦胧睡意的双眸,也不等她回答,他已经站起身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皱眉哑声道:“你休息吧,我这就走。”
到底是做过两年夫妻,有些外人察觉不到的神色司马兴男还是捕捉到了。
司马兴男道:“你......还好吧?”
桓温起身的动作一滞,又看了她一眼,低低地“嗯”一声。
司马兴男继续道:“我听桓豁说了你以前的事,”停了停,见他不答,接着道:“你也不要太悲伤,身体要紧。”
桓温挑了挑眉,终于露出司马兴男往日熟悉的似笑非笑:“桓豁说了什么?”
司马兴男才不会告诉他,她从来都不会被桓温牵着鼻子走,于是她岔开了话题:“你去哪?”
桓温竟然破天荒的没有与她兜圈子:“再去守一夜,”忽又笑了笑:“其实我一点儿也不累,你要是不信的话,我们还可以躺着说说话。”
“当真?”司马兴男也不推辞,正巧这几日见不到人影憋了满腹的话,既然他想聊,那不正顺了她的意:“我们好好谈谈吧,你也知道我们的亲事很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桓温的神色瞬间冷下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直接开门见山:“难道夫人的和离书求来了?”
他也不糊涂,虽然司马兴男没有明说,可话里话外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她的语气极其郑重,可桓温只觉得好笑,他不知道司马兴男为什么愿意嫁给他,但是他娶司马兴男只是因为他是司马兴男,仅此而已,与先帝的嫡女,皇帝的皇姐都没有关系。
他讪笑一声,起身走到司马兴男面前,深潭般眼底对上她的视线:“我改主意了,等夫人求来和离书我们再谈。”说着怒气冲冲决绝大步走出房间。
司马兴男蒙了,她那句话提到要与他和离了,他哪只耳朵听到她提和离两个字了,他是不是有病啊,是不是想和离的人是他啊!
于是明明上一刻两人融洽旖旎暧昧,后一刻两人又是不欢而散。
次日,司马兴男一晚辗转反侧,乌青着眼早早梳妆,到了灵堂才知道桓温连夜回了金城,等她带着桓豁桓冲回到金城,管家又告诉她桓温昨夜离开了府邸,不知去了哪里,然后又是几日没有见到桓温。
桓冲笑咯咯咯的任司马兴男在脸上揉搓,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抓着司马兴男的手,袖口的补丁就明晃晃的出现在她的眼前,针脚有新有旧,补丁叠了又叠。
桓冲是桓家的人,桓家再落魄都与她无关,可是夫妻两年,府中的吃穿用度虽比不上皇宫,但也绝不至于穷困潦倒,他好歹也是朝中的官员,怎么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落到穿打补丁的衣服了!
思及此,司马兴男将桓冲的手握在手里,关心道:“这衣服怎么破了?”
桓冲倒是一点儿也不在意,边给司马兴男展示边说道:“嫂嫂,这是大哥给补的,袖口已经不破了。”
司马兴男说不出此时的感受,她很难想象出如此冷硬的男人像个女人拿针补衣服,尤其这个冷硬的男人还是桓温,震惊之余又有些恍惚,恍惚之余又有些恼怒。
要真是穷困成这样,去年何必打肿脸充胖子,还送了价值千城的玉镜台给她当生辰礼,真当她和他带回来的那些名妓一样贪恋钱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