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司马衍是司马兴男的亲弟弟,五岁登基为帝,两姐弟历经苏峻之战患难与共,感情甚笃,比起把心眼子都用在自己身上的琅琊王氏王导和颍川庾氏国舅庾亮,他更依赖一母同胞的姐姐。
当初庾亮先斩后奏,打着司马兴男与桓温两情相悦的缘由,司马衍不得不下旨赐婚,如今得知司马兴男进宫的意图,更是完全支持。
司马衍忙表明自己的态度:“皇姐,你放心好了,我这就亲自拟好圣旨,等盖好玉印就派人给皇姐送去。”
司马兴男回建康五日了,还是第一次进宫面圣,以前她一直觉得司马衍身上的龙袍穿在身上松垮垮的,因为司马衍是个孩子,不过两年的时间,在他的脸上再也寻不到往日的天真,只有疲惫,还有挤出来的笑。
司马兴男没应,反而问道:“皇上,你这两年过的好吗?”
司马衍一怔,转而笑道:“挺好的,皇姐不用挂念。”
司马兴男没有放过他脸上的一点儿神情变化:“那皇上的意思是,这个朝廷还和两年前一样,是王导在把持呢?”
王导,出身名门琅琊王家,王与马共天下,说的就是王家,他已经是三朝元老,比苏峻之乱早三年的王敦之乱,先帝明帝短暂的敲打过王家,甚至将王家的世家权利收回王权,扶持了庾家与之抗衡,可姜还是老的辣,兜兜转转,小皇帝登基后权柄又回到了王家。
果然,司马衍嘴角的笑僵住了,他向来乖巧,连句谎话都不会遮掩,微微垂下眼睛,逆着光,虚恍得看不清神色,唇角已无法分辨是不是在笑:“......皇姐,我想父皇,也想母后了......”
司马兴男年长司马衍几岁,连她都对先帝后只有模糊的记忆,五岁就登基的司马衍又能有多少印象,大约他想念的是在父皇和母后的庇护下无忧无虑的生活吧。
司马兴男握住司马衍的手:“皇上,听说王丞相身体不愈,已经卧病在床多日了。”
司马衍点点头:“嗯,听说时日无多了,现在的王家是王允之,王导也好,王允之也罢,都一样,只是换了个名字。”
沉默间传来细小的脚步声,司马衍的贴身宫人为难的立在一侧,司马衍倒是淡然的看了他一眼,平静道:“王允之大人来了?”
宫人忙道:“说是有急事要见皇上。”
司马衍和司马兴男一对视,司马兴男点点头,司马衍转头对宫人一颔首:“让他进来吧。”
王允之进殿后行礼道:“臣拜见皇上。”
司马衍道:“不知王大人进宫有何事?”
王允之谢恩后,开门见山道:“王丞相怕是快不行了,他想再见皇上一面,还望皇上看在丞相三朝社稷的功劳上,起驾见他一面。”
司马衍不由全身一抖,肩头一松,下意识的偏头看向司马兴男,他们方才谈到王导的病情,这会儿王允之进宫说王导病入膏肓,凭王导在朝中的威望,他的请求司马衍无法拒绝,略带歉意道:“皇姐,不如我们改日再谈。”
司马兴男却道:“王丞相是朝廷的栋梁之才,皇上不如我们一起吧。”
王府在建康内城是占据很大的宅邸,檐牙高啄,朱门铜钉,玉柱红灯,高高的白石台阶彰显着王家的不凡地位与尊贵气派,一进府门,院中之景别具洞天,哪怕是司马兴男的公主府都没有此等气派。
司马兴男微哂,不过世家府邸,奢华的比得过她这个尊崇的长公主,什么为国为民,都是屁话,他们谋得只有自己的私利。
进了内室,浓浓的草药味扑面而来,王导孱弱的躺在床上,听到脚步声偏头望过来,颤巍巍的身体似要起身行礼,浑浊的眸子里面没了往日的算计,人之将死,死相已露。
他已经完全说不话了,只一味朝司马衍伸手,好似那是一根救命稻草,但人非神,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无法主宰人的生死。
司马衍还未握住,王导的手倏然垂下,最后一口撑着的气散去了,身体倒在了床榻上,缓缓闭上双眼,带着对东晋的眷恋与期许,三朝元老,开国功臣的王导,死了。
房间里瞬间被哭声吞没,司马兴男见过的、没见过的琅琊王家人都痛哭流涕,只有她冷漠的看着。
哭,他们哭的是什么呢?是随王导的死,琅琊王氏无法避免的倒台,还是单纯为他们族中的长辈的离世感到悲痛?
司马衍握住司马兴男的手,明明司马衍的手还大了几分,可没有司马兴男那柔软的手有力量,那力量是轻柔的,温暖又久违。
“皇上,我在外面等皇上。”说完司马兴男轻拍着司马衍的手,见他镇定下来,方安心离开房间。
司马兴男走出死气的房间,站在檐廊望去,满眼绿意盎然,身前身后生死截然相反,不禁想起朝中将起的动荡局势。
今日她为求和离书进宫,和离后回到建康,破除桓温与庾家的联手,借王导病重,王家权利交接之际,庾家与王家争个你死我活,皇上坐收渔翁之利,可重病的王导忽然病逝,令她措手不及,王家再也无法与庾家抗衡。
王导一死,庾家蓄势待发,即便她与桓温和离,也奈何不了庾家了,于是和离这件事,她犹豫了。
幽寂无人的檐廊,她从袖中掏出还未盖玉玺的和离书,点了火折子,迎风烧了个干净。
既然桓温有实力,有野心,与其成为她放弃的棋子,还不如与他联手,明面上为庾家效力,暗中为皇上效力的利刃。
“皇姐......”司马衍拉了拉司马兴男的袖口,觑着她沉下来的脸,挺了挺瘦削的胸膛道:“你在想什么,脸色这么激动?”
司马兴男摇摇头,两人沉默的上了马车,马车还未动,她双手扣在司马衍的肩头,缓缓道:“皇上,我和桓温和离的事先缓一缓。”
司马衍迷糊的啊了一声,还没弄清她话里的意思,司马兴男猛地站起身向外走去,走到一半又折回来,嘱咐道:“等我回来再说。”
她的话还响在耳畔,人早已走出了车厢,空荡荡的马车只剩司马衍和随侍。
他静默的坐在那里,半响才出声道:“常平,皇姐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常平就是司马衍身边的贴身宫人,当年苏峻的流民峻杀进皇宫时,平日里跟在司马衍身侧谄媚的宫人们早就逃窜,只有常平为他乔装,挡在他的身前,是司马衍在这个冰冷的皇宫内除了司马兴男最信赖的人。
主子们的事常平很有分寸,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回答,低声回道:“长公主殿下是愿意支持皇上。”
司马衍何尝不知道呢,只是他想知道这次他是不是又成了司马兴男的累赘了呢?
司马兴男选择独自回建康,选择进宫请旨和离,心中必然委屈至极,可临门一脚却改了主意,怎么想都与他这个不成气候受制于人的弟弟有关。
思及此,司马衍搭在桌上的手缓缓的握成了拳头。
司马兴男下了马车,立即命人准备返回金城,而比她快一步的还有庾家,比如庾翼。
庾翼到达公主府时,司马兴男先一步进了皇宫,他只随口问了一句,管家就告诉他桓温连夜回了金城,瞬间庾翼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忙返回家中给大哥庾亮去了一封信,骑了马直奔金城。
金城所属南琅琊郡,位于建康城以东七十里,一路都是平坦的官道,再加上身□□力充沛的良马,过了晌午庾翼就到了金城,去了官衙发现桓温这厮请假了,正在心中开骂时,迎面撞到了桓豁和桓冲,桓温的三弟和五弟。
二弟桓豁如今十七岁的少年,隐隐瞧出了桓温的三分胆略,五弟桓冲还小,还是七岁孩童,怯怯的牵着哥哥的手。
庾翼眼神一亮,忙招呼道:“桓豁,你大哥呢?”
桓豁跟在桓温身边见过庾翼几次,他的记忆好一眼就认出了庾翼的身份,忙恭敬的行礼道:“庾大哥,我大哥今日去了郗家贺喜去了。”
太尉郗鉴很欣赏桓温,郗家长子郗愔生性好财,聚敛了大量钱财,名声狼藉,名士们从不放在眼中,只有桓温与之交好,听闻郗愔前几日生了个儿子,那他应该是为了此事去了京口。
郗鉴驻守的京口虽不远,可这一路官道早已失修,庾翼一时半会也拿不定主意,是直接去京口寻桓温,还是回建康等大哥庾亮的回信。
正在左右难以抉择时,忽然听到了司马兴男的声音:“三舅舅,你怎么在这里?”
庾翼诧异的抬头还未开口,桓豁已经恭恭敬敬的行礼,桓冲早一步迈开小胖腿跑到司马兴男身边,仰着小脑袋含糊不清的道:“哥哥来找哥哥的。”
一时间两人其乐融融,司马兴男甚至弯下腰,笑着在桓冲的软乎乎脸上捏了捏,夸赞道:“嗯,就数冲儿最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