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翼没有继续追,他自幼在建康,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通向何处最是清楚,桓温离开的方向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公主府。
看来桓温回家了,这一点庾翼很是欣慰,可又想起今晚司马兴男不冷不热烦躁的脸,刚刚冒出的欣慰瞬间烟消云散,嘴角彻底落了下来,不禁在原地狠狠的跺了两脚,悻悻的回了府。
这边庾翼满腹惆怅的回到了府中,那边公主府的房间里正上演着你进我退的无赖戏码。
“你来这儿干什么?”司马兴男的眸子里蹙了一层层寒冰,猛地攫住桓温的手往外拉,语气不善道:“桓温,你给我滚出去......”
话还未说完,桓温无视司马兴男沉下来的嘴角,反手扣住她的手腕,上前凑近她的耳畔道:“夫人,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睡觉?”
司马兴男甩了几次都甩不掉,低头就朝桓温的手腕咬下去,发了狠直到口中尝到了血腥味,不甘示弱:“桓温,你滚,我不想和你说话,你给我滚出去。”
桓温松开她的手腕,似笑非笑看着她无礼折腾,甚至连方才不易察觉的怒气也消失了,只微微闭了闭眼睛,风轻云淡道:“我们不要再吵了,好不好?夫人也不想让皇帝替我们担忧吧?”
真是无耻,桓温果然知道司马兴男的软肋再哪里,一招让她如哑巴吃了黄莲,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自顾自走进内室,脱了外衣,躺倒在大床上。
司马兴男在外间里又将桓温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再加之夜已深,她不得不走进内室,原本已经做好继续和桓温再吵一架,谁知走近才发现进他已经熟睡,呼吸悠长均匀。
一时间司马兴男有些怔愣,桓温自诩是武将,从来不以军中汉子的粗鄙为耻,反倒引以为傲,整个人锋利的如同一把刀,在两年的婚姻关系,桓温常常深夜回家,彻夜不归,哪怕早回来一点儿,司马兴男也早已休息,其实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桓温熟睡安宁的一面。
第二天一大早,庾翼又邀请她听曲吃饭,美名其曰给她解闷,其实话里话外都在试探昨晚她与桓温的事,司马兴男只好简单说了几句。
司马兴男说的简单,庾翼难免就想多了,难以置信:“你把桓温赶出了房间?”
桓温桓温桓温,见不到人却听一直听到他的名字,司马兴男没好气地撇了一下嘴角,不耐烦道:“你耳朵聋了!是我看他睡的香,我去了书房。”
谁家好好的才会因为夫君睡熟了就去书房睡?!
游船上莺莺艳歌,明明是旖旎无限,可怖的寒意蹭蹭蹭的爬上背脊,庾翼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你和我说句实话,你到底为什么回建康?”
司马兴男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就算我父皇母后都不在了,我也还是大晋的南康长公主,我也不求我的驸马能多敬重我,可怎么也沦落不到与名妓争风吃醋吧?”
四下一时静默,庾翼仿佛当头一棒,眨巴眨巴了眼睛才想清司马兴男话中的意思,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幸好不是因为温峤,只要不是此人,这件事还有转圜之地。
庾翼笑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当初他可是亲口答应大哥的,决不纳妾,我可是亲耳听到的,桓温向来一言九鼎,应该不会食言。”
司马兴男听完只是蔑视一笑,也不知相信了几分,忽偏头望向外面的江景,昨日来此是夜晚,喧闹如往昔,今日来此是白日,繁华依旧如往昔,她离开的两年什么都没变,只是有的人离开了。
“温大哥才是一言九鼎的人,桓温怎么能配得上这四个字!”
明明这个名字尘封了五年,明明她早该忘记抛到九霄云外,可如今随口说来,才发现心口的某一块地方还是会痛。
其实秦淮河对她而言,从来不是流连之地,她和小皇帝就是在这里被苏峻的流民军活捉,她不知道流民军会怎么对她,那时她也想和母后一样羞愤的自尽,此后的三年,尝过生不如死的滋味,她成了世上最尊贵的囚虏,直到温峤挥军城下。
一眼望进了心底。
可温峤比她大了许多,也早已娶妻,他很爱他的夫人,她亲眼看着他们的恩爱,亲眼看着自己越陷越深,她一点儿也不在乎他们能不能在一起,只默默的小心翼翼的掩埋着注定得不到的暗恋。
暗恋温峤是司马兴男的选择,她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但得知温峤的死讯的那一刻,她后悔了,她最爱的人却不知道她的爱。
后来舅舅问她,既然她喜欢桓温,要不要嫁给他,锦帕上她小心翼翼的每一个针脚都化成了天大的错误,可她还是答应了,既然不是温峤,那嫁给谁又有什么区别呢?更何况桓温一直是舅舅想拉拢的人。
嫁给桓温的两年,他们也有过美好的一段,直到有一日桓温带了两名妓回府,两人开始争执,府中没有名分的名妓越来越多,不管她怎么闹,桓温总是像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她,气急了就甩袖离开,然后几日不回府。
思及此,司马兴男板起脸道:“三舅舅,这件事你就不要插手了。”
庾翼上下嘴唇碰了碰,忽然烦躁涌上心头,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最后还是一句话没有说。
司马兴男对此很满意,难得对美食有了几分兴致,这一顿吃的心满意足,甚至用完膳后还在游船上边饮美酒边游览了秦淮河,直至夜幕降临才回了公主府。
她从马车上下来,陡然身形一滞,公主府前不远处立着一人,身形修长,他听到脚步声转头望过来瞥她一眼,抬脚走近后闻到了她身上脂粉都掩盖不住的酒气,目光陡然深不可测,扶住她道:“你喝酒了?”
司马兴上下鄙视了他一番,这家伙明明知道还装模作样的来问她,否认道:“没喝酒,不信你去问你的好兄弟庾翼。”
桓温垂眸瞥过司马兴男,他真是太熟悉这样的她了,只要他敢再多说一个字,这个时候的司马兴男绝对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与他同归于尽,所以他果断闭嘴,伸手拉着她的手。
司马兴男甩了甩,甩不掉之后开始挣扎,又故技重施低头咬了下去,不过今日的桓温没有任由她咬下去,反而将她往肩膀上一抬,沉默的大步向房间的方向走去。
“桓温,你大胆,你快把我放下来......桓温,你聋了!”
桓温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一脚踹开房间的门,又猛地将房间的门一摔,将司马兴男往桌旁一放,整个人就扑了上来。
司马兴男今日多喝了两杯,本来头就晕乎乎的,又被桓温抬在肩头走了一路,根本还没反应过来,肩膀就被桓温禁锢住了。
桓温的脸近在眼前,比脸更近的就是他倾下来的唇,狠狠地吻住了司马兴男,司马兴男发现自己挣脱不了禁锢后,抬嘴就咬了下去,但桓温并没有松开,反而吻的更深。
司马兴男越发咬的用力,可桓温好像丝毫察觉不到疼痛,她忽然有些不确定是不是咬错了地方,桓温却抓准了她出神的时机,敲开了她的牙关,唇舌纠缠,一吻后将头搭在她的肩头:“司马兴男,我走了。”
司马兴男喘着粗气,用袖子狠狠的擦着唇角,闻言微微一愣:“你说什么?”
桓温抬手按住擦嘴的手,又替她整了整散落的碎发,眼眸异常浓黑:“我回去了,今晚就出发,你在建康照顾好自己,以后......”
“以后”后面的话他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们的关系他们心知肚明,他们之间根本不会有什么以后了。
最后,珠帘噼里啪啦的晃了晃,桓温的身影隔在了珠帘外,转瞬消失在了房门,一路没有回头。
方才还剑拔弩张又风光旖旎的内室瞬间冷清下来,司马兴男扶着桌子的一角,忽然有种错觉爬上心头,她与桓温争吵过无数次,只有这次他离开的背影竟有些萧条,仿佛他口中落败仓皇而逃的将军。
这一回合,司马兴男胜,以桓温当夜独自回金城而终。
明明是司马兴男胜了,可这一晚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终于有了星点睡意,脑中猛地蹦出桓温那张俊脸,她刷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下意识的看向大床的另一侧,空荡无一人,于是她决定快刀斩乱麻,天一亮进宫请旨赐她与桓温和离。
当初她与桓温是朝廷的赐婚,哪怕她是长公主也没有权利和离,可朝廷是什么态度呢?是站在她这位有名无实的长公主这边,还是站在众人吹捧拉拢的桓温那边?
还有她真正回建康的原因,与桓温和离不假,可也是她拿来遮掩的幌子,她除了是个叫司马兴男的女人,还是大晋先帝的嫡女南康长公主。
思及此,司马兴男是彻底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