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四周仍是沉沉的暗色。卯时的打板声穿透薄雾,将跳跳从浅眠中唤醒。
他刚睁开眼,便察觉怀中的温软。苏白薇仍睡着。昨夜她分明睡在里侧,与他隔着一拳的距离,不知何时辗转挪近,此刻正蜷在他臂弯里,呼吸均匀。
一抹笑意攀上跳跳的唇角,他眼底漾开明亮的神采,如偷得珍宝的孩童。他正想细细端详这番亲近模样,却见她眼睫轻轻一颤,似是将要醒来。
他心头一动,立即合眼,放缓呼吸,将方才的欣喜与眷恋尽数敛起,留下一副安然沉睡的模样。
苏白薇醒了。
意识渐渐清明,她首先感知到的是环绕周身的温暖。清冽中带着淡淡脂粉香的气息萦绕鼻尖,那是跳跳身上的味道。
她竟在他怀中睡了一夜。
耳根泛起热意,一丝慌乱掠过心头,她正想要退开。然而目光落在他睡颜上时,那份慌乱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在这方寸榻间,他的怀抱如此安心,让人不忍离开。她终究没有挪动,只是静静望着他,目光抚过他长长的眼睫、挺直的鼻梁,最后停在那微微上扬的唇角。
直到沉浑的钟声响起,在院落间层层荡开,她才如梦初醒。她轻轻吸了口气,极小心地从他怀中退出,重新躺回自己的枕上,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就在她躺稳的刹那,身旁之人发出一声慵懒的轻哼,缓缓睁开双眼,“适时”地醒来。
“醒了?”跳跳的嗓音带着初醒时的沙哑,目光坦然落在她脸上,没有半分破绽。
苏白薇避开他的注视,坐起身,理了理衣襟,转头望向窗外:“听闻寺庙清晨先敲钟,后击鼓,可是如此?”
跳跳也随之坐起,广袖拂过榻边:“是。晨钟唤醒迷梦,暮鼓催人归静。”他伸出手,轻声问:“想去听听看么?”
苏白薇看了眼他递来的手,略作迟疑,还是将手搭了上去,借力起身,低声应道:“好。”
钟楼旁青石阶沾着露水,跳跳扶苏白薇站稳。他们到时,正赶上僧人吟诵的尾声,那浑厚的唱诵与钟声的余韵交融,在天地间回荡。
“这是在诵晨钟偈,”跳跳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唤醒长夜迷梦,劝人珍惜旦夕,远离烦忧。”
苏白薇点了点头。
僧人的吟诵声未止,沉厚的鼓声便已加入。一声一声,如同心跳,与悠远的钟声交织。随后,钟声与诵唱渐次低落,最终,只余下那阵阵鼓声,回荡在黎明的静谧里。
墨蓝色的天际挂着残月,整座寺院仿佛仍沉浸在将醒未醒的安宁中。唯有他们二人并肩立在石阶前,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渐息的鼓声,和彼此相近的呼吸。
待最后一声鼓响消散,跳跳低声道:“早课的时辰到了,或是去禅堂打坐静心。”
“我能同去么?”苏白薇侧首看他。
“自然可以,”他目光掠过她微跛的左腿,“只是你腿伤未愈,久站或是盘坐都难以坚持。不如,我陪你在殿外听一会儿?”
苏白薇颔首应下。
他一路搀扶她来到大殿门外。殿内梵唱初起,如潮水般层层涌来。他们并肩立于廊下的阴影中,望着殿内僧人虔诚的身影,听着那连绵的诵经声。身后的天色悄然流转,墨色一分分化作鱼肚白,又渐渐染上浅金色。
这一日,苏白薇让跳跳带着她,走遍了寺中各处。从晨斋到洒扫,从讲经到禅坐……她看得很专注。其间也曾与那两名眼线擦肩而过,但对方的目光掠过这对“寻常夫妻”,并未停留。二人也未曾在意,那些人,已不再能惊扰他们分毫。
夜色再次笼罩寺院时,跳跳将她送回禅房。屋内一盏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墙上投下两道相依的身影。
苏白薇望着跳动的灯焰,轻声问道:“你从前在寺中,过的便是这样的日子?”
跳跳心头蓦地一软。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明白她这一日的执着。原来每一步,她都在丈量他曾经走过的路;每一眼,都在望向他曾经度过的光阴。
“并不完全一样。”他唇边浮起一丝淡薄的弧度,“我并非真正的僧人,本不必恪守这些清规。只是那时,若不让这些晨钟暮鼓将时日填满,便会不停地想起那夜的青龙门,血混着雨水流淌满地……”他的声线依旧平稳,却透着过往沉淀下来的重量,“忙起来,便顾不上去痛了。”
“有用么?”她望进他眼底。
跳跳摇头,唇边那点笑意渐渐凝固:“不过是饮鸩止渴。但最难的时日,终究是过去了。”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脸上,灯火在他眸中跃动:“现在有你,很好。”
语声轻缓,却比殿上的钟声更撼动人心。
苏白薇没有作声,只是伸出手,覆上他微凉的手背,随即被他反手握住,十指相扣。
窗外,晚钟又一次响起,悠长的余音穿过夜色,沉入无边的安宁。
翌日,晨光透过窗纸漫入禅房,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纤毫毕现。
榻上二人相对而坐。
苏白薇指间银簪倏然刺出,直取他腕间穴位。虽因腿伤少了三分劲力,角度却极为刁钻。
跳跳不闪不避,待簪风袭至腕前,才倏然翻腕,二指在她腕内侧一叩。苏白薇只觉臂上一麻,力道顿散,簪尖随之偏斜。
“速度尚可,力道也算准稳,”他指尖仍贴在她腕间,感受着她的脉搏跳动,“只是变招间犹有涩滞。记住,兵器是心念的延伸,意动则力随,不可有刹那迟疑。”
他随即演示了几式新招。广袖拂动如流云舒卷。一式“青鸟衔枝”,教的是避实击虚,以巧劲锁拿对方腕脉;一式“惊鸿照影”,则专为应对近身缠斗,凭腰身轻转与单足支撑化开攻势,同时肘击肋下空门。
“你腿脚不便,下盘易为人所乘,更要懂得借势化力。”他以指代人,虚拟攻守,“若遇扫腿,不可硬挡。须趁其发力时,将重心移于好腿,伤腿虚点,以脚踝勾其足……”
他仔细讲解着腿伤时的应对要领,每一式都依她身形灵巧、感知敏锐的特点而设。他深知她因多年饲蛊元气有损,内力不及常人深厚,修炼更为不易,故而所教的皆是借力打力、以巧制胜的法门,力求在有限条件下将她所长发挥至极致。
苏白薇凝神聆听,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随着他演示的身影。晨光落在他专注的侧颜,那双惯含风流的桃花眼此刻清亮如泉,唯有纯粹的传授之意。他举手投足间如行云流水,自带一番清逸姿态。她望着望着,唇角不自觉扬起,漾开一抹温柔笑意。
“这里可清楚了?”跳跳演示完毕,收势回眸。
苏白薇蓦地回神,对上他含笑的视线,耳根一热,收敛心神颔首道:“明白了。”
轮到习练时,跳跳便在一旁观看。她学得极其认真,眉尖轻蹙,反复推敲着他方才的招式,偶尔因腿伤牵动身形,便即刻调整,继续练习。那份专注与坚韧落在他眼里,越看越欣赏,越看越喜欢。
见她已将基本要领掌握,跳跳这才继续指点:“那日在船上应对水鬼的擒抱,尚有几处可改进。”他起身虚作环抱之势,“再遇这类贴身缠斗,你内力不及对方,切不可硬拼。当以银簪刺其腋下极泉或肘间曲池,令其手臂酸软,同时运用方才所授的旋身之法脱困。务必记住,扬长避短方为上策。”
苏白薇沉吟片刻,眸中灵光一闪:“若他擒住我双臂,可否借其前扑之势,以后仰撞击其面门,迫他松手再使银簪?”
跳跳眸中掠过赞许,含笑颔首:“举一反三,正是此理。临敌机变,存乎一心。”
晨光悄然流转,不知不觉间已近正午。
跳跳小心扶苏白薇下榻。她的左腿虽仍不敢全然着力,但已能勉强点地支撑,比昨日略有好转。
“还是慢些走,”跳跳的手臂托住她,“伤筋动骨最忌急躁,这几日还需静养,能不动则不动。”他搀扶着她向斋堂走去,“万事有我。”
“好。”苏白薇将身子倚向他,借着这份支撑,左脚的负担顿时轻了许多。她望着地上二人相依的身影,忽然轻声开口,像是随意提起,又像是思忖已久:“方才你教的那些招式,倒像是专为我这般腿脚不便,内力不济的人所创。是从前在哪里见过的么?”
跳跳的目光仍留意着她脚下的路,闻言唇角轻扬,广袖被晨风轻轻拂动:“遇见你之前,世上并无这些招式。方才看着你,心念流转间,它们便自然成形了。”
苏白薇心口一暖。她停下脚步,侧首端详他俊美的侧脸。这个人智谋深远,武功卓绝,风姿落拓不羁,却愿将满腹机锋与一身修为,化作护她的盾,渡她的舟。
“跳跳,”她声音带着几分惘然,“你这样好的人……怎么偏偏待我这样好?”
跳跳转身面对着她,指尖在她鼻尖亲昵一点。
“傻瓜。”他目光温暖,直直映进她眼底,“对你好,自然是因为你值得。这世间万般好,你都值得。”
他的眼眸清澈明亮,映出她怔忡的模样。那一刻,苏白薇仿佛在他眼中,看见了那个被他珍视的自己,眼眶蓦地一热。
一阵微风掠过庭树,牵起她青色的衣带与他月白的袖摆,交缠在一处,又翩然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