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用过斋饭,从容自那两名眼线面前走过。午后的阳光透过古柏枝叶,在青石板上洒下细碎光斑。恰逢登记处有人退了一间单人居室,跳跳便为苏白薇定下,自己则住进女寝仅余的六人间。
穿过庭院时,苏白薇察觉他步履从容,对寺中曲径回廊颇为熟悉,不由轻声问道:“你在这里住过?”
“住过些时日。”跳跳语气平和,目光掠过熟悉的檐角,“当年青龙门出事,方丈慈悲,收留过我。”
他顿了顿,声音平稳依旧:“后来魔教搜寻得紧,不愿连累寺里,便自己走了。”
苏白薇默然。她仿佛看见许多年前,那个骤然失去一切的少年,曾在这佛寺檐下获得过短暂的安宁。她指尖在他臂弯轻轻一按,温声道:“难怪你日间与住持对谈,言语间颇有见地。是那时打下的根基?”
跳跳颔首道:“随方丈读过几卷经。后来身在魔教,见惯人心诡谲,夜深时再回想经上所言,许多原本不解之处,反倒明白了。”他侧首看她,目光温润,“你呢?你应对时的通透,不似寻常只读医书之人。”
苏白薇唇角泛起一丝笑意:“爹爹留下的书里,也杂着几本佛经。最难熬的时候,偶尔翻到,字句间能得些许平静,便靠着这点念想,一步步走了过来。”
她语声轻柔,跳跳却听懂了那平淡话语下的千钧重量。他臂弯收紧,将她更稳地护在身边。
一阵风过,庭中古树沙沙作响,几片叶子旋落。二人目光在空中一碰,未再言语。
房门在身后轻轻掩上,将寺院的檀香与隐约的梵唱隔在外头。午后的日光从窗隙漏进来,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浮沉。
“你坐着,我来。”他俯身整理被褥,广袖拂动间带起一阵微风。苏白薇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唇瓣轻启又合,终是没有出声。
待床铺收拾齐整,跳跳直起身,却未离开。他望着她,目光深沉,又仿佛带着令人心头发烫的温度。屋内一时静极,只听见窗外鸟鸣,与彼此的呼吸声。
他忽然俯身,一手撑在她身侧的榻沿,将她笼在方寸之间,另一手抬起,指尖托起她的下颌。温热的气息逼近,带着他身上清冽又沾染了脂粉的味道。
“薇儿……”他哑着声音低唤,尾音散在呼吸相闻的咫尺间。
苏白薇睫羽轻颤,没有退避,却在他即将触碰到唇瓣时微微侧过了脸。那个吻最终擦过她颊边,留下一片温软的触感。
“跳跳,”她轻声道,“此处是佛门净地,又是青天白日。”
他动作一顿,眼底掠过一丝不甘,却并未退开,反而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在她耳边低语,气息拂过她耳畔:“佛说众生平等,有情众生。你我心意相通,在此刻,此心便是净土。”他的指尖缠绕着她垂落的发丝,“日光昭昭,正可照见我心赤诚。”
苏白薇迎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眸色清正:“佛门重地,自当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白日之下,更当持身守礼,不为寺院添扰。”
跳跳低笑,指尖抚过她束发的绸带,语气慵懒:“尘埃何处?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他的手不安分地探向她腰间衣带,“苏大夫,你着相了。若心无尘埃,何惧形迹亲近?又何分昼夜?”
“跳跳!”苏白薇神色一凝,抬手扣住他手腕,“莫要胡闹。”
他被阻了动作,却顺势反握住她的手,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他抬起眼,目光如灼灼星火:“好,那我们便论一论。佛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既然万法皆空,此刻相对,这副形骸躯壳,亲近与否,本质有何分别?”他俯身向前又逼近了几分,“你又何必执着于这形迹之防,昼夜之分?”
苏白薇抵住他胸膛,呼吸泄出紊乱:“正因洞悉虚幻,才不该沉溺表象。你借‘空’之名,行贪著之实,才是真着相。”她稳住声音,望进他眼底跳跃的火光,“更何况,敬法敬地是为人根本。非为戒律所困,而是心存敬畏。白日佛前,你这般作为,可曾想过是对清修之人的唐突?”
跳跳静静望着她,眼底的灼热如被风吹过的烛火,摇曳不定。她澄澈的目光如山中清泉,将他几近失控的炽热悄然浸润,化作更为深沉的情愫。
刹那间,几段旧日回忆浮现——多年前的雨夜,他跪在佛前一遍遍诵经,试图压下满心悲愤;方丈将一件旧僧袍披在他单薄的肩上,温声道“此处可暂歇”;最终他不得不趁夜离去,回首时,山门静默,如垂目含悲。
他呼吸蓦地一滞,眼底的迷乱如潮水般褪去,只余一片清明。是了,这方庭院曾在他最孤绝时给予庇护,他怎能因一时情动,便在此地放纵?对怀中人的珍视,与对过往的敬畏,终是让那翻涌的心潮平息了下来。
最终,他低低一叹,缓缓松开她的手,指尖却留恋般在她手背轻轻掠过。随即起身,向后退了半步。随着距离拉开,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弦也骤然松缓,只留下满室浮光尘埃,仍在悠悠飘转。
“苏大夫博引经典,在下心服。”他唇角轻扬,笑意里带着些许自嘲,又含着一丝无奈的纵容,“今日便依你。”
他转身走向门边,背影显得有些落寞,肩背却刻意绷得笔直。行至门前时,指尖在门扉上停留。许久,才响起他沙哑的声音:“只是薇儿,你需记得,我并非次次都能这般‘恪守分寸’。”
语声落下,他轻启房门,身影一闪便没入庭院的日光中,细心为她将门掩好。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苏白薇紧绷的心弦一寸寸松缓下来,随之涌上的,是心底更为汹涌的悸动。她气息凌乱,脸颊泛红,耳畔被他呼吸拂过的那片肌肤,仍隐隐发烫,久久不散。
她望着那扇合拢的木门,轻轻叹了口气。
不是不愿,实是不能。
这片屋檐,曾为他遮过命中的风雨。她敬重这段过往,便不能让一时情潮,亵渎了这片曾庇护他的净土。更不愿他日后回想时,因今日的恣意而对故人心怀愧疚。
万般思绪在心底翻涌,如惊涛骇浪,最终归于沉寂,化作一股软而涩的暖流,漫过心田。
是夜,月光透过窗棂,在房中铺下一片清辉。苏白薇辗转难眠,索性起身将窗户又推开些许。夜风微凉,带着草木的湿润气息拂面而来。她目光不经意间掠过院中那株高大的古树,蓦地定住。浓密的枝叶间,隐约可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和衣斜倚在粗壮的枝干上。
他竟宿在树上。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涩。她没有迟疑,扶着沁凉的墙壁,一步步挪向房门。
就在她推开房门的刹那,跳跳倏然睁眼。见她走近,他身形轻转,如落叶般自树上翩然跃下,稳稳落在她面前,手臂托住她的肘弯:“夜里风大,怎么出来了?”语气里带着关切,与白日里那个巧笑倩兮的“娇妻”判若两人。
“我若不来,你便准备在树上过一夜么?”苏白薇抬眼望他,月光朦胧,他的轮廓浸在柔光里,唯有那双眸子清亮如初。
跳跳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树上好歹能遮风避雨,比许多地方强多了。更何况……”他声音低了下去,“离得近些,总能安心一点。”
苏白薇明白他未尽之语中的顾虑。她沉默片刻,轻声道:“进屋吧。”
跳跳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那抹邪气的弧度,目光灼灼地望向她:“苏大夫,白日里是谁引经据典,说佛门净地当持身守礼?这才几个时辰,便要‘引狼入室’了?”
“此一时,彼一时。”苏白薇神色未变,声音温静,“规矩是定给俗世看的。若心中坦荡,方寸之地亦可为净土;若心存杂念,即便身处闹市亦觉逼仄。你我问心无愧便好,何必拘泥于这形迹之分?”
跳跳凝视着她清澈的眼眸,那里没有丝毫的勉强或犹豫,只映着一片关切。他眼底的戏谑渐渐褪去,化作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他没有再多说,只小心地托着她的手臂,缓步陪她回到房中,扶她在床榻边坐稳。自己却退开几步,撩起裙摆在窗边的木椅上从容坐下,姿态安然。
“你睡吧,我在这儿就好。”
苏白薇看着他刻意保持的距离,以及那双在昏暗中依然清亮的眼睛,心中不忍。
“椅子上怎能休息好?”她向里挪了挪,让出大半位置,柔声道,“上来吧。”
跳跳闻言一怔。烛光映照下,他的眸色倏然转深。沉默片刻后眉梢轻挑,语调慵懒地拖长:“苏大夫,我可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子。你这样邀我同榻……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苏白薇坦然迎上他试探的目光,“你若真敢逾矩,我便将你赶出门去。说到做到。”
跳跳低低笑了起来,寂静的夜中,这笑声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又似藏着几分得偿所愿的愉悦。
“好,好,苏大夫盛情,邀我做一回当代‘柳下惠’,在下却之不恭。”
他抬手熄了烛火,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唯有月光勾勒出着物件的轮廓。他依言在她身侧和衣躺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衣料相触的细微声响在静夜里格外分明。
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一个小心翼翼,一个故作平稳。当悠远的钟声穿过夜色传来,呼吸声便悄然融入了那绵长的震荡,在空气里缠绕共鸣,终至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