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闻言,虽知道此事有八分准,但一日不成亲,便有一日的变数。何况她了解姨妈的性子,眼下碍于宝兄弟对黛玉的一片痴心点头答应,回头被妯娌婆子们一挑唆,变卦的可能性亦然不小。
尤其老太太和姨妈都不曾与姨夫商量,姨夫只怕尚未考虑宝兄弟的婚事。老太太这般年纪,一旦她撒手人寰,一则黛玉必然悲恸,身体越发受不得,二则姨夫不知此事,可不就要与姨妈商定婚事。
她见薛太太并未多想,十分高兴称意,便也不将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说出来。薛太太说完黛玉的婚事,又笑着将一旁的册子拿来递给宝钗,笑道:“我的儿,快来瞧瞧。我和你哥哥商议了这几日才把你的嫁妆单子拟出来,你心里也有个数。”
宝钗闻言面上一红,接过册子笑道:“妈就会打趣我。”
薛太太搂着宝钗念叨:“也怪你哥哥没出息,你父亲留下的基业都不能守好。咱们家在京中的庄子给你两个,虽然不多,但也够你和姑爷嚼用了。这几间铺子也划给你,你日后胭脂水粉、钗环裙袄都是尽有的。这家书铺在东街,姑爷喜欢看书也方便许多……”
她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心里又是高兴又是不舍。忽然想起什么,便连忙道:“我记得家里还有一副慧纹璎珞,我险些把它忘了。家中只有这一副,是你落草时你父亲给你带回来的,别的尚可少,它决不能少了。”
因而马上让同喜同贵去翻腾箱子,将慧纹璎珞找出来添在嫁妆里。
宝钗才将厚厚的册子看完,见薛太太让丫鬟们去找璎珞,连忙制止道:“妈,快停下吧。咱们家中境况我也知道,备这样一份嫁妆太过了。哥哥尚未定亲,以后家里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快别寻璎珞,连这些嫁妆,妈和哥哥也该再减一些才好。”
薛太太闻言,一把搂住宝钗,心疼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前儿还笑话封娘子把英莲看得眼珠子一样,不肯给女儿相看人家,封娘子只说舍不得。她心里又何尝舍得,只是到了婚嫁年纪,不叫女儿成家,以后女儿形单影只的更加不好。
哪怕她知道苏家不是磋磨媳妇、规矩大的地方,哪怕再知道苏鸿的品行,但婆婆和丈夫怎可能比得过亲娘贴心。越是担忧,她恨不得把家业都一并给宝钗带走,生怕她到了婆家受丝毫委屈。
薛太太知道不是哭的时候,反而笑道:“我和你哥哥自有打算,你只管带着走就是。你姑娘家,不知道里头的利害。你公婆丈夫都不会难为你,但若是没有银钱傍身,怕那些积年的奴仆会仗着体面给你使绊子。你带着走,我和你哥哥才能放心。”
说着又叹道:“咱们家虽然各处有产业,但离得太远,连你哥哥都管不过来,每年收上来的银子比你父亲在时少了快一半。但你也不必担心,等你哥哥腾出手来管束管束,实在不行就变卖了,也是一笔收入。”
宝钗闻言,见薛太太已经下定决心,又想到现在颇有风雨欲来之势,提前将家产分一部分出去也是正理,便点头答应。她料定安和不会对她的嫁妆如何处置有异议,若日后家里实在艰难,她也可接济。
同喜同贵先前见宝钗制止,也不敢轻动。见薛太太又将宝钗说服,便一头扎进库房里去寻放在最里头的大箱子。宝钗见她们忙着收拾,便趁空带着莺儿一同入了大观园,到潇湘馆寻黛玉说话。
黛玉此时正黯然神伤,倚在窗前拭泪。见宝钗过来,只喊了一句“姐姐”就再也忍不住,伏在她怀里呜咽哭泣。宝钗也觉心酸,连忙用帕子为她拭泪,劝道:“妹妹身体不好,岂不知伤心最耗气血,快别如此。”
黛玉伏在宝钗怀中,两眼含泪,暗想:昨儿晚上抄检,思之令人可惧可恨,真乃奇耻大辱。她虽被凤姐姐按住不叫起来,哪里会听不见外头的动静,叫紫鹃等人平白受辱,她却不能护持。
便是为了抓贼才来搜检,难道她是御下不严、不能约束丫头们的人?何况竟不是为抓贼才来搜检,更让她难堪。姐姐有妈、有哥哥在,凤姐姐不敢叫外人知道。她却父母早逝,便是搜了也没有外人知道。便是老太太和妈事后知道,也不好说什么。
宝钗苦笑道:“我方才去了大嫂子那里,寻了借口便提前搬走了。虽不搜我,没查出贼来我就落了埋怨了。才听得探丫头说她早知动静,还打了王善保家的,现今头上还顶着罪名,不知如何开交呢。你现下身体虽好,终究弱些,且放宽心,只当不知道罢了。”
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事,闹得这样大。何况下令的人是姨妈,带人的是表姐,她妈怎好埋怨亲姐姐和亲侄女。便是老太太知道这个糊涂事,也只能装聋作哑。查与不查的,出了这个事,谁不觉耻辱。
黛玉听宝钗解劝,这才渐渐止住眼泪。宝钗又笑道:“今年姨夫回来,又有琴丫头和蝌兄弟过来,我和妈想来是不与你们一同过了。若不然,定要起一社才好,大家联句,也热闹些。”
黛玉道:“昨日这一闹,宝玉念着怡红院,大嫂子和探丫头无心作诗,哪里还起得成诗社。我到想着,早睡些也罢,作诗还是做些针线也好。如姐姐先前所劝,是该给自己找些事做,不该放任自己如此感伤。”
宝钗见黛玉振作起来,心中一喜,只是听她说要做针线,心中又是一惊。黛玉自然是会针黹的,只是她素日以读书作诗为消遣,从不听她口中说什么针黹纺线的话。她从前虽劝过,也是随口一提,叫黛玉不读杂书便罢了,不成想今日听此石破天惊之语。
黛玉瞧宝钗怔怔的,抿唇一笑,从针线篓子里翻出绣绷晃了晃。宝钗一见竟是在红绸上绣的,脸上一红,笑道:“好你个颦丫头,我好心来解劝你,你还这样促狭!”
说着就起身要追黛玉,黛玉忙笑着躲,说道:“妹妹一片真心为姐姐,姐姐怎么不高兴?我瞧我以后都忙不过来了,做这个不难,以后做些小衣服小帕子,姐姐要怎么谢我?”
宝钗羞得脸色通红,只要追着她挠她痒痒。不想湘云怕黛玉多思,一头扎进潇湘馆来宽慰,见二人正在玩笑,笑着撸起袖子道:“好啊,我在那边没人解闷,闷闷的,你们倒是玩得开心。”
三人玩笑着,见黛玉累得微喘,才坐在一处说话解闷。见天色晚了,才各自回房用膳。
自此日之后,宝钗便时常约着湘云、迎春一起做针线。见黛玉身体好了,便一起到她房里陪着说话,或是读书吟诗或是针黹纺线,众人各得其乐。
只是王夫人不光命凤姐查抄,待忍过两日后,便忙寻了借口把司棋撵回家。又听了婆子们挑唆,亲自阅看大观园一众丫鬟。晴雯、四儿等素与宝玉亲密,生得水秀,常有私语,便发话将她们撵走。又思及先前赵姨娘被戏子们殴打一事,心道戏子也不是安分的,又命将先前的小戏子们一并逐出去,叫她们亲眷配人。
宝玉哪里能受住这等苦楚,心中郁郁不平,又不敢顶撞王夫人。他见怡红院内人人都被挑出些不是来,唯不曾对袭人和麝月、秋纹说什么,便疑心是不是袭人告密。王夫人所言,多是房内私语,怎么连这个都被人知道了?
袭人未曾料到宝玉会猜疑起她来,又说了一通海棠妖异之言,又觉可笑、又觉可气。他们怡红院上上下下多少人伺候着,屋里喊一句,外头的婆子们就答应着,什么事能瞒过旁人。何况晴雯被架走时还病着,四五日水米不曾粘牙,正经该想个法子救她,怎么还咒起晴雯来。
她无话可答,又怕宝玉闹起来又叫王夫人知道,便又劝了两句,宝玉方偃旗息鼓。只是袭人想到晴雯现是姑舅哥哥和嫂子管着,这两人风评她亦然听过,料定不能照料晴雯。为今之计,倒是求宝姑娘那边,若是有药,也可延续几日。
主意已定,她便提着篮子去了薛姨妈处,有人来问便只说送些针线过去。旁人皆知宝姑娘不出两月便要成婚,相好的丫头送些针线也是常理,并不曾在意。
及至见到宝钗,袭人才将晴雯之事一一说来,又央告道:“晴雯那丫头念旧念恩的,又有一手好针线。只是因她嘴尖性大,这才被那些小人下了些话。本想着等太太消气了,再求太太叫她进来,谁知道她已经病得下不来床。听说姑娘这里有药,我想着求一丸子给她,若吃好了也是她的造化。”
宝钗虽知那府里的事,但因着搬出来,消息便不大灵通。听袭人此言,又想起晴雯的样貌与性情,便猜到是有人构陷。她想了想,说道:“药不是混吃的,只是现下也没法子给她请大夫细瞧。你且把症候说清楚,或是现配,或是用丸药,大抵有些效验。”
袭人本不欲将宝钗牵扯进来,但又想到宝钗不日就要出嫁,又是王夫人的外甥女。她若肯帮忙,王夫人瞧着姨妈和宝钗即将成亲的份上也不会说什么。更何况宝钗素日宽厚,小丫头们也喜欢与宝钗去玩,王夫人不会猜疑旁人。
见宝钗果然应下,又寻了对症的丸药来,便千恩万谢离开,将丸药和金银细软等一并托宋妈送出去。晴雯的嫂子多姑娘,虽于男女之事上荤素不急,却也有些侠义心肠。先时答应宝玉要照顾晴雯,又见送来金银并丸药,便也尽心照顾晴雯。
晴雯吃了丸药倒觉好些,晚间一发汗,终究有力气吃些小米粥等物。又见袭人常悄悄打发人来瞧她,心中愈发感激。
其实写完看嫁妆一节,是打算直接跳转到大婚来着,后来想想还是把安慰黛玉和救晴雯一节加上了。
抄检大观园一节,没有写黛玉的反应,我觉得反而是最可怜的。探春把被搜检看成奇耻大辱,先是秉烛以待,然后说大道理,最后亲自动手打王善保家的,第二日还当着李纨尤氏宝钗的面抱怨,其实是相当气愤了。但探春可以抱怨生气,也许就像她说的,王夫人满心疼她(这一点凤姐也在私下里跟平儿说话时说过,王夫人对探春应该不是装的),她又有贾环这个兄弟,又有赵姨娘这个亲娘,邢夫人其实不能把她怎么样。但黛玉没有父母,贾母年纪大了也顾不上她,被搜检时听到外头的说话声究竟会有什么想法呢?宝钗可以远离是非,被母亲哥哥庇护,但她除了贾府无处可去,只能忍了。
这件事的也怪蠢的,凤姐主张暗地里查访,悄悄来,其实是对的。但王夫人竟然听信王善保家的话去搜检,是真的蠢到没发现大房的算计……
抄检大观园真的好气,闺阁女儿的安乐乡,终究也被外界破坏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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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