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幻影
次日下午,当汉斯·兰达处理完手头繁冗的公务去看奥德莉。
奥德莉并没有如他预想中那般蜷缩在角落哭泣,或是愤怒地砸碎东西。她穿着他为她准备的、尺寸合身的淡紫色丝绸晨袍,正坐在临窗的扶手椅上,安静地翻阅着一本从书架上取下的一本《浮士德》。
阳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影,仿佛昨夜那场粗暴的掳掠只是一场幻觉。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
“下午好,上校。”
她合上书,闷闷说道。
“我来你不开心?”
下午的时候女仆给奥德莉送过牛奶,她一口没动。
“没有。”
她跳下扶手椅,走到桌边喝了口牛奶。兰达握住她的手,拉着她的手,让她“喂”自己在她喝过的同样位置喝了口牛奶。
除了牛奶的甜腥味还有少女淡淡的口脂味。
奥德莉的手抖了抖,干脆把牛奶塞进兰达手里。
“你喝吧。”
她重新坐回了椅子里。
牛奶杯被塞回手中,兰达并没有感到意外。他看着杯中晃动的乳白色液体,又抬眼看向重新蜷缩进扶手椅里的奥德莉。她像试图用冷漠伪装自己的幼稚的孩子,但微微泛红的耳尖和刚才那一瞬间的颤抖,泄露了她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这里的牛奶不合你的口味?”
他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在关心她的饮食。
奥德莉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摊开在膝头的《浮士德》封面上,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烫金的标题。
“牛奶很好,是我不饿。”
她用书遮住脸。
“我只是在想,上校您日理万机,还要分心惦记着这里的牛奶合不合口味,真是……辛苦。”
她的语气轻柔,甚至带着点关怀的意味,但话语里的刺却清晰可见。
他喜欢她这种带着棱角的样子,这比纯粹的顺从或恐惧有趣得多。
“照顾重要的人,从来不算辛苦。”
他从容应答。
“这是我的责任和乐趣。”
“责任,乐趣?”
“您说这是您的责任和乐趣。可我忍不住担心,您这样一位大人物,总是往这处……嗯,精致的‘鸟笼’跑,难道不怕整个巴黎的风言风语吗?”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他的反应,然后才慢悠悠地,清晰地吐出那个词,
“他们会不会说,令人闻风丧胆的汉斯·兰达上校也终于忍不住学着那些脑满肠肥的投机商,玩起了金屋藏娇的游戏?”
“金屋藏娇”。
她将这个充满东方韵味的、通常用于形容帝王风流逸事的词,用在了此刻,用在了他们之间。
“金屋藏娇?倒是贴切。”
“不过。”
他话锋一转。
“你似乎高估了巴黎社交圈的记忆力,也低估了恐惧带来的……沉默。他们或许会议论,在紧闭的门窗后,用最低的声音。但绝不会有人敢把它变成能传到我们耳中的‘风言风语’。”
他的语气平和自信。
“至于游戏……”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
“你认为这只是游戏吗?”
奥德莉握着书脊的手指微微收紧,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故作轻松的表情。她没有被他的反问吓退,反而迎着他的目光。
“难道不是吗,上校?就像猫捉老鼠,在吃掉之前,总要尽情玩弄一番。您把我带到这里,给我穿上丝绸,给我书籍,观察我的反应,享受着我既无法逃离又不得不依赖您的窘境……这不正是一场属于您的高级游戏吗?”
她歪了歪头。
“只是我不知道,这场游戏,您打算玩到什么时候?或者说,什么时候才会感到厌倦,然后把您的‘娇’像处理多宾家那样,用一笔钱或者别的什么,打发掉?”
她在试探他的底线,也在用言语筑起自己脆弱的防御工事。
兰达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神情,反而像是听到了极其有趣的见解。他甚至笑了起来。
“厌倦?”
他重复道,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如同在欣赏一幅百看不厌的名画。
“我亲爱的孩子,你对真正的收藏家一无所知。一件真正的、独一无二的艺术品,只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发珍贵,让人想要永远珍藏,细细品味。怎么会厌倦呢?”
“色衰爱弛,上校。”
她望向旁边的梳妆镜。镜中映出她年轻姣好的面容和身后男人深沉难测的身影。
“如果有一天我老了,或者哪天因意外变得丑陋不堪了,您是不会再爱我的。”
奥德莉说得笃定。
兰达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镜中,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与镜中她那带着刻意疏离和试探的眼神交汇。
“在你眼中我们之间就是这种低级的爱吗?”
他没大抵生气,声音却似乎像怒极反笑。
“你谈论的是凡夫俗子的感情,那种建立在青春□□和社会契约上的、脆弱易变的东西。”
“那不是收藏家的心态。收藏家欣赏的是本质,是灵魂的独特印记,是……历史在个体身上留下的、不可复制的轨迹。”
他的手指虚虚地点了点镜面中的她。
“我欣赏的,是凯普莱特家族最后的血脉,那份在倾覆中幸存下来的坚韧与仇恨。”
他的指尖下移,指向她的眼睛。
“是这双眼睛里,被我用‘理智’亲手点燃,如今又试图用来灼烧我的火焰。”
接着,指向她的额头。
“是这颗在绝境中依然能冷静思考、甚至敢于调侃我的头脑。”
他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在真实的她身上。
“所以,不必担心色衰爱弛,我的小精灵。你被我标记的那一刻起,你的价值,就已经超越了时间的磨损。只要你还是你,只要这份独特的‘奥德莉性’还存在,你就永远别指望我会‘打发’掉你。我们的游戏,没有终点。”
奥德莉怔住了。她原本以为可以用世俗的逻辑去揣度他,用青春易逝来为自己争取一点心理上的优势,或者至少激怒他。但她发现自己错了。
汉斯·兰达从不是那些凡夫俗子。
他精明,且有一套自己的认知体系。这是最令人发指和恐惧的。
奥德莉只觉得头疼,闭上眼,倒向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