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诺呆呆得望着嚎叫的人群和在舞台上声嘶力竭的主唱,她眨了眨眼,有些恍惚。
我怎么跑到这来了?
她记得自己明明躲在一台流动售卖车不远处,而且舞台的视角也不在这个方向。
努力回想了一下,只记得刚才在那个角落站定,她想试看看能不能找到姐姐,但是没找着,然后……然后……
然后她就突然站在这了。
“嗨,”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埃莉诺转过头,看到旁边站着一个浅棕色头发的年轻人,他穿着一件看起来非常不搭的黑色夹克,上面挂着夸张的金属吊饰,正皱着眉头望着台上卖力演唱的Johnny Rotten,若不是脸上深浅不一的伤痕看起来像是经常处于一场肉搏战斗中,他眼里的目光让埃莉诺想起学校里那种来自传统基督家庭里,成绩优异又十分刻板的男孩。
“你好,我认识你吗,先生?”埃莉诺确定他是在叫自己后,疑惑地问。
那个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暂时不认识,我是来给朋友收拾烂摊子的。”
“收拾烂摊子?”埃莉诺更加困惑了。
年轻人叹了一口气,用一只手扶着额头,“是的。”
“可——”
“你叫什么名字?”他终于转过身,蹲下来望着她问道。
“埃莉诺。”
“埃——等等,你是女孩子?”他瞪大眼睛问。
他眼里的震惊也太过于明显了,这令埃莉诺感到微微有些受伤,于是她吞吞吐吐地回答道,“是,是的。我妈妈喜欢把我打扮成一个男孩子。”
那个年轻人突然大笑起来,埃莉诺不解地望着他,心里想原来女扮男装这么好笑吗。
“大脚板啊大脚板,”埃莉诺看着他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接着他仔细上下打量了埃莉诺一番,这让埃莉诺不舒服地抓了抓衣服。
“请别误会,我只是在检查看看你有没有受伤,”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总之,我得带你离开这,这里不是你这种小女孩该来的地方。”
“我还没说我要跟你走,”埃莉诺闷闷地说,“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叫卢平,你可以叫我莱姆斯,所以是谁带你进来的?”卢平好像直接无视了她的第一句话。
“我姐姐,我们走散了,卢平先生。”埃莉诺一字一板地说道。
他挑了挑眉,这个举动让埃莉诺感觉到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真是个负责任的姐姐。所以,你现在能跟我走了吗?埃莉诺,我带你出去。”他温柔地对她说道。
埃莉诺摇摇头。
卢平大惊失色,“难道你喜欢这种——这种称为音乐的东西?”
“噢,不是,不过也谈不上讨厌。我是怕姐姐待会会在里面找不到我。”
卢平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梅林在上,我可不想继续呆这里让自己的耳朵受折磨了。”
埃莉诺正想问他梅林是亚瑟王传说里那个吗,他又继续道,“总之,我先带你出去,我们就在门口等,如果她在里面找不到你,自然就会出去看一下,你看行不行?”
埃莉诺望着那张疤痕交错的脸,真是奇怪,他的脸看起来像是酒吧里经常寻衅滋事的青年,可是他的目光那么温柔,整个人散发出的那种气息——没错,确实像来自传统基督家庭,而且是最刻板的,不允许婚前性行为那种。
她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卢平笑着揉揉她的头发,“谢谢。”
“是我该说谢谢,卢平先生。”
“我说了,可以叫我莱姆斯——我可以牵你的手吗?这里人太多了。”
埃莉诺抿了抿嘴,把小手伸过去让他握住。
“好了,现在,埃莉诺,让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当他们花了好一会终于挤到门口时,卢平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跟僵尸大战了三百回合一样——如果僵尸真的存在的话。
门口前面的广场上的人稀稀拉拉,行人都是步履匆匆,音乐断断续续传出来,已经听不太清楚了,大部分人还在里面醉生梦死,卖乐队衣服的小贩看起来无精打采的,一只拉布拉多趴在旁边。
卢平牵着埃莉诺走下台阶,经过几个醉卧在台阶上的酒鬼,和吞云吐雾的朋克青年,他那个小心翼翼的模样就好像埃莉诺会不小心摔下去似的。
当他们到达底端时,一阵风刚好吹过来,埃莉诺不自觉地打了个喷嚏。
“怎么,你觉得冷了是吗?”卢平一边说着一边把他那件黑色夹克脱下来,露出里面深色的格子衬衫。
“我——”埃莉诺还没说完那件夹克已经披上肩膀上了,但奇怪她怎么有一种卢平巴不得摆脱它的感觉。
“噢不用谢我,事实上是我朋友逼我穿的,也是他买给我的,”卢平皱着眉头说道,接着他好像是想起什么开心事一样,”你可以留下来,就当——他的赔礼。”
“赔礼?”
“是的,他刚才以为你是男孩子,”卢平看上去好像在憋笑。
埃莉诺心里嘀咕着说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反正我也不认识。一阵风又吹过来,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不禁裹紧了这件夹克。
卢平瞥了她一眼,“不然我们去广场那边喷泉坐吧,埃莉诺,反正那里刚好看得到门口,还是你要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卢——莱姆斯,我们就在那坐。”
埃莉诺和卢平走过去,坐在喷泉池子的边缘上,卢平抽出一本书——埃莉诺都不知道他从哪里抽出来的,然后借着广场的路灯的灯光认真阅读起来。
“注意门口,看到你姐姐的话就说一声。”他在打开书之前之前交代。
埃莉诺嗯了一声,她百无聊奈地用手划划水,又站起来沿着池子边缘走了一圈,卢平还在专注地看着那本黑色硬壳破破烂烂的书,看上去像是从哪个古董店的仓库里翻出来的上世纪的存货。
埃莉诺叹了口气,她很想在市区里逛逛,不过现在确实有点晚了,而且演唱会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埃莉诺余光里突然瞥见不远处有台冰淇淋移动车,上面的瑞典语虽然一个也不认识,但是sek她还是知道的,瑞典克朗的货币单位。埃莉诺看到sek前面那个2,摸了摸口袋里几个硬币,咽了下口水,对卢平说,“我去那边买个冰淇淋吃,你要吗,莱姆斯?”
卢平从那本书上抬起头,“不用,谢谢。你刚才不是还觉得冷——”
埃莉诺在听到不用的时候已经跑开了。
卢平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小孩子,”继续看书了。
埃莉诺站在冰淇淋车前面,指了指绿色的那个,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硬币放在零钱盒上,那个笑眯眯的老爷爷就给她打了一个绿色球。
她舔着冰淇淋正往回走,听见身后传来一个高分贝的女音。
“真是太感谢你们了,波特先生,布莱克先生,没有你们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还好异国他乡碰见自己的同胞。那三个醉鬼真是太恐怖了,我明明拒绝了还对我拉拉扯扯,都把我裙子给扯坏了,这可是我新买的——说起来布莱克先生,你留个地址或者电话吧,你的外套我回去洗干净了还给你。”那个声音娇滴滴地说道。
埃莉诺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她姐姐艾米丽,想必这位布莱克先生一定英俊非凡,仪表堂堂,因为在以往,向来是男孩们求着姐姐留联系方式的。
“不用了,Wilding小姐。我和詹姆举手之劳而已,你留着吧。”一个声音懒洋洋地说道。
埃莉诺有点吃惊,没想到这年头居然有人拒绝了姐姐,她好奇地转身准备看看是何许人也时,就听到一声——
“埃莉诺——”
埃莉诺感觉姐姐的声音把广场的唯有几只鸽子都给惊飞了,她有点遗憾自己此时手拿着一个冰淇淋而不能捂住耳朵。叹了口气,内心里怜悯了一番自己的耳膜,埃莉诺转过身正好望着艾米丽迅速朝着自己急匆匆地飞奔而来,高跟鞋经过广场的石板发出一阵哒哒哒的声音。
“噢,上帝啊,你跑到哪去了,我到处找你,真是——”艾米丽冲过来蹲下身一把就搂住了她,这是埃莉诺记忆以来,姐姐对自己屈指可数的几次身体接触了。
埃莉诺连忙把手抬高免得冰淇淋掉落在地,同时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的目光越过艾米丽的肩膀,望向她身后的三个人。
一个长得像老鼠似的矮个子,一个梳着莫西干头,还戴着一副与他的发型非常不搭调的眼镜,他身上穿的红夹克正是姐姐披的这件同款。还有一个——
埃莉诺的判断没错,想必这位就是布莱克先生了,因为他确实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英俊的人,他梳着一个很有个性的小辫子,身材高大,肩膀宽厚,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T恤,上面印着正是性手枪那个著名的女王闭嘴图案。那件看起来是大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有点小,因而他的胸肌线条十分明显地展露出来。
只是他们三人都用震惊的目光看着埃莉诺,这让她有点纳闷。
反正今晚也不止这一件怪事了。
“大脚板,叉子,虫尾巴,我还纳闷你们跑哪去了。”卢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原来是看见朋友了,埃莉诺的疑惑解开,便不再去管那三人。她拍了拍艾米丽的后背,有气无力地解释道:“我在里面找你,这位卢平先生看我一个人不放心,就带我出来了。”
艾米丽此时已经放开她站起身,她擦了擦也许根本不存在的眼泪,然后一脸诚恳地握住对卢平的双手对他说:“谢谢,你们是朋友吗?真是善良可爱的四位先生,我刚才到处找不到我妹妹,又被醉鬼给缠住了,我——”
“什么,你说他、他是妹妹?”那个戴眼镜的率先发声。
“是的,波特先生。我们的母亲之前很想要一个男孩,所以埃莉诺出生以来一直按小男孩的样子打扮,她的性格也跟男孩子差不多,所以——”
这个叫波特的脸上的表情感觉像见了鬼一样,而他旁边的布莱克看上去如同有人迎面在这张漂亮脸蛋上揍了一拳,至于那位姓名未知的先生,他的表情也比他们俩好不了多少。
“时间不早了,你们住哪,我们送你们回去。”卢平突然出声。
埃莉诺刚想说不用,现在最晚一班公交还赶得上,“不”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艾米丽因为兴奋而有些颤抖的声音,“是吗?真是太感谢了,说实话我们两姐妹回去也不太安全,我们住在Kung Carl,在Birger Jarlsgatan街。”
布莱克看上去已从震惊当中恢复过来,他嗤笑一声说,“我知道在哪,对面有一家酒吧,叫Spy Bar,有趣的名字。”
“那就劳烦你们了,”艾米丽目光充满柔情蜜意地望着布莱克,眼睛闪闪发亮,似乎在抛媚眼。
在一旁舔着冰淇淋的埃莉诺实在忍不住了,她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不过这个小小的细节好像被这位布莱克先生注意到了,他朝埃莉诺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然后欠了一下身道,“我们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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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莉诺漫不经心地舔着冰淇淋,跟在他们几个后面,并刻意保持一段距离,因为实在不想聆听艾米丽的喋喋不休,她一遇到中意的目标就自如地从高冷女神切换成亲切可人的邻家女孩模式,埃莉诺都可以想象她在前面的动作———眼神无辜而热忱,扑闪着睫毛,边笑着交谈一边不经意地捋一捋那头金色秀发,在男方说话的时候就含情脉脉,一脸崇拜,嘴唇微张,时不时点头,这招几乎百试不灵。
“我爷爷是二战飞行员,那会伦敦空战就有他参与,还拿了英勇勋章,不过后来有次在法国执行任务时飞机失事了,他跳伞下来被德军给抓个正着。在战俘营里关了两年,放出来就腿脚不便了…………哦不波特先生,待遇倒是还没有犹太那么糟糕,毕竟是盟军的俘虏——要是苏军那可就惨了,我听爷爷说…………”
埃莉诺边翻着白眼一边舔着冰淇淋,斯德哥尔摩七月底夜晚的风吹过来已经有些寒意了,今晚是新月,云朵也少,所以天上的星星格外明亮。让她感到奇怪的是莱姆斯也选择和她并排走在一起。
“不去加入你的朋友们吗,卢平先生?”埃莉诺舔完最后一口冰淇淋后,习惯性地把手伸进连体裤前面的兜里想掏出毛巾,却发现里面只有几枚硬币和酒店钥匙。
“我觉得有三位绅士给你姐姐作伴已经足够了,给你。”卢平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手帕递给她。
“谢谢。”埃莉诺低声说着接了过来。
“所以他现在在曼切斯特开着一家摩托车维修店,手艺可好了,几乎什么也难不倒他,我估计是因为以前在北非的时候修过飞机引擎。有时候一堆破铜烂铁他鼓捣个一周就能变成一辆不错的二手车,再刷个油漆——”
“你爷爷可以组装摩托车?”刚才回应乏乏的那位布莱克先生突然兴致高昂地问了一句。
“是的,西里斯,有时候城里那些买不起一手的青年人就会过来跟爷爷定制二手,不过有些零件不好等,需要一段时间,但是胜在价格。”
原来他叫西里斯,严肃的?真是个奇怪的名字,跟人一点也不搭。埃莉诺心想着,擦完手后对卢平说:“卢平先生,手帕和外套我回去洗完再还给您……”
“手帕就够了。”卢平笑着对她眨了眨眼。
埃莉诺努努嘴,没再说什么。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酒店门口,埃莉诺已经上下两眼皮子在打架了,她抬起手臂,瞄了一眼那只跟她纤细的胳膊一点也不搭的,巨大而遍布刮痕的手表——那是爷爷在二战时军队发的,已经将近一点了。
“今晚真是太谢谢你们了!所以,要不要我请你们去对面的Spy Bar喝一杯聊表谢意?我——”
此时埃莉诺打了个哈欠,声音不大不小,但在场的其余五人应该都能听到。
艾米丽趁布莱克没注意的间隙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噢不用了,Wilding小姐,再说了你妹妹看起来也累了——”
“我可以先把她送上去睡觉再下来,”
“这——”
“我听酒店的服务员说里面的鸡尾酒调得不错,而且今晚在里面有金属乐队表演。”
“我们——”
“你们不是后天就要离开了吗,请一定要让我表达一下谢意。”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那位胳膊环在布莱克肩膀上的波特先生突然笑嘻嘻地说道。
“噢!太好了!波特先生,”
布莱克瞪了波特一眼,埃莉诺突然觉得很想笑。
“那我可以先回去吗,头疼。”卢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
“不行。”波特和布莱克异口同声地说。
埃莉诺轻笑出声,卢平在旁边平静地瞥了她一眼。
“艾米丽,我自己可以上去。再会了,几位先生。”埃莉诺又打了个哈欠,不想再跟他们纠缠了。
“等等,”那位布莱克先生突然走过来。
他在埃莉诺面前蹲下,那双漂亮灰眼睛注视着埃莉诺的绿眼睛。
他身材太高大了,就算蹲下来还是高她半个头,埃莉诺稍稍抬头,他表情中带着点小心翼翼,而他的眼神…很难描述他的眼神,因为他看上去好像要从自己的眼里看出什么似的,埃莉诺不解地瞪着他。
过了几秒,他突然开口,“左侧内兜里,有一张地图。”
埃莉诺咦了一声,她刚才穿的时候就已经摸过一遍,把口袋里的东西都交给卢平了,根本没有地图。
但是她突然感觉一个硬硬的东西隔着衣服抵在胸口。
埃莉诺皱着眉把折叠好的地图掏出来,递给他。
“外套你可以留着,谢谢你,可爱的小Wilding小姐。”他说话的口气滑溜得像电视剧里的贵族子弟一样。
接着他突然抬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轻轻印上一吻,又马上放开了。
他的嘴唇微凉,但是埃莉诺感觉像被什么东西给烫伤了一样,她措不及防打了个激灵,在他的嘴唇离开她手背的那一瞬间就猛地抽了回去。
灰眼睛继续盯着绿眼睛,过了仅仅那么一秒,他就起身,脸上的表情又换上一副倨傲冷淡的模样,虽然不得不说这跟他的外形非常搭配。
埃莉诺心砰砰跳得飞快,她匆匆说了句再见扭头就往酒店里跑,不顾身后传来艾米丽的喊声。
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穿过大堂,还惊到了正在打鼾的前台。她叫住正要关电梯的服务员,快速报出楼层。
电梯门关了,她盯着楼层示数在变化,心脏还是一下一下地用力撞击着肋骨。
她哆哆嗦嗦地开了房间门,把自己摔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吊灯。
过了好一会,她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了,倦意也席卷而来。
真是个奇怪的夜晚,她在进入梦乡之前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