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阿奈。”
青玄蜷在我袖中,见我盯着那新得的紫金葫芦出神,复又大着声音唤我一声,尾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虚软。方才玄天网的压制与紫金葫芦的吸摄,显然伤了他的元气。
我回过神,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冰凉的鳞片:“青玄,好些了么?”
墨玉色的小蛇顺着手腕缓缓爬出,他似乎想如往常那般昂起头,动作却显得有些滞涩。碧色的眼眸中似有水雾积聚,但下一刻瞬膜迅速一闭,将这点泄露情绪的湿意消弭无形。
他用吻部轻轻触了触我的手腕,清冽声线也变得细弱:“阿奈,不要玩葫芦了,看看我。”
我记不得自己原来的名字,当初青玄询问我名讳时,脑海中只浮现出这两个音节,便告诉了他。这个名字苏青也知道,但神和人的区分在她眼里界限分明,她从不以此称呼我,于是“阿奈”几乎成了青玄一人的专属。
他有些不安,连尾巴都紧紧缠绕在我的臂膀上,带着一种隐晦的占有意味。
我带着他回到了熟悉的营帐,原以为蛇在熟悉的环境里会感到安稳,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青玄此刻几乎要哭了。
在外面时尚能强忍,一进入我的营帐,他身躯便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从我衣袖中滑出一半,虚弱地瘫在桌案上,细密的鳞片在烛火下光泽黯淡。
“对不起,阿奈。”
他向我道歉,眼睛不停眨动着,声音闷沉。
错不在他,这又是为什么?
我总是不解,苏青说我不通人性,可青玄是蛇,难道我连蛇性也不通?
即便吃下我提前备好的丹药,青玄身上被玄天网金丝灼伤、又被葫芦吸力撕扯出的隐伤也未见好转。
玉虚宫捉妖之专业可见一斑。
摩挲着他头顶一片被刮花的鳞片,手下的蛇躯难以自制地轻轻颤动,随即又软绵绵地攀了上来,寻求更多接触。
“不必道歉,我没有生气。”我专注地看着他,神情有些疑惑。
永远永远地看着我吧,阿、奈。
青玄咽下抵在齿间的名字,矜持地直立起上半身,轻轻吐信,粉红的细嫩舌尖在我脸颊上快速一触,留下转瞬即逝的湿润触感。
即便此刻姿态丑陋、灵力弱小、浑身伤痕累累……他也忍不住要用这种方式确认。
摇尾乞怜,矫揉造作。
三百年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一天,可如今做来却无比得心应手。
为了独占她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做了。
他什么都可以做。
阿奈、阿奈、阿奈、阿奈、阿奈。
青玄反反复复无声念诵着名字。
在静默中欢喜,连蛇心都雀跃。
下一刻,他变作人形,不顾满身伤痕带来的刺痛,猛地扑进我怀里,头深深埋在我的颈侧,手臂环得紧紧的。
我眨了眨眼睛,任由他抱着,却又存了些捉弄的心思:“青玄你都三百多岁了,怎么还和小孩似的爱撒娇?”
青玄没有抬头,安静地伏在我肩膀上。
十年过去,他已然长成清瘦少年的模样,此刻大半身躯紧密地与我靠在一起,我望着帐篷上烛火映出的相依侧影,忽然觉得他的身形比我单薄许多。
他不急不忙地回应,气息拂过颈侧,言语间是外人鲜见的亲昵:“我尚未行妖族成人礼,三百岁年纪,若放在其他血脉古老的大妖身上,或许连人形都未稳固,阿奈不能这样算数。”
稍稍停顿后,他语气凝重了几分:“今日那两名道人,不过是空有法宝利器。若非那玄天网压制,我们未必会如此被动。”
“朝歌城内定有仙市贩卖法器。阿奈与我还是尽快去寻一件趁手兵器为好。那柄阐教法剑虽利,拿在手里太过显眼,易遭人窥探,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听到青玄的话,我将脸转向他,手里却还倒腾着葫芦:“可我们没钱。梅郎还关在里面,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摇了摇手里的葫芦,葫芦内里传来轻微的水声,似是某种液体在滚动,但拔开塞子也不见有东西出来。不懂其中法门,便无法驭使这件法宝。
“管他作甚!”青玄立刻反驳,声音带着明显的抵触,“阿奈,难道你觉得我会弄不来钱?”
“大人,有人拜访。”
苏梁在帐外叫道。青玄立刻从我身上滑溜下来,落地无声,蛇行至我脚边,昂起头,嘶嘶低语:“是另一只狐狸的味道。”
帐篷外果然传来莺声曼语:“若不打扰,我便入内了。”
人未至,香风先送。帐帘掀开,烛光掩映下,一张娇花玉貌,亮在帐中,正是那苏家小姐,九尾狐妖。
我看了过去,越发觉得她像素清晰,和青玄、梅郎比是不一样的清晰,烛火微光照在她脸上竟有粉玉一般的玲珑剔透。
这苏妲己并没有后世作品中妩媚妖娆的姿态,比起牡丹芍药,在我眼中她更贴合蔷薇百合,是极姿妍清艳的。
当妲己看清帐内之人时,触目间心下便是一惊,刚到唇边的话在肚里打了个转。她想起梅郎此前隐晦的提点,再看来人——即便对方抬首相望,其面容也如蒙上一层流动的水波薄纱,日影倾泻于上,波纹晃动间,所见景象已失其真,所观之容亦记不真切。
难怪梅郎要执意找上她……此人身上所负的天地功德,居然昌盛到让寻常妖邪无法直视其颜的程度!这般深厚的根基,只怕纵有百世杀业,也难以损其未来神位分毫。
妲己额角悄然滑下几滴冷汗。
看来我的沉默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压力。我并没有把人晾着的习惯,况且也确如她所说,若非她之前开口相劝,我少不得要多费一番周旋。
“葫芦开启需要法门,你有办法?”我直接问道。
妲己眼中掠过一丝诧异:“莫非……大人并非道门弟子,使不得这类法器?”
“无门无派,山野散修。”我如实相告,这并无隐瞒必要。
她眸光微转,迅速接话:“既如此,还望真人发发慈悲,将这葫芦予我。我即刻去请族中长老前来周旋,定能解开禁制。”
我有意多探听这葫芦的内情,便道:“此议不妥。你我交情甚浅,何况今日这场祸事,源头在谁尚未可知。贸然将到手之物给你,于理不合。”
妲己睨了我一眼,眼波似水,似怨还嗔。若换个多情之人,被这样看上一眼,只怕骨头先酥了半边,心生愧疚,白白给了葫芦。
姐弟二人,倒是都谙此道。
可不巧,她们遇撞上的是一座货真价实的灵山顽石,不通世故,不为所动,这番行径纯纯媚眼抛给瞎子看。
妲己眼见不成,终归还是有些急了,不得不漏些底细:“真人有所不知,这类炼妖葫芦内里自成一罡风小界,专销蚀妖物元神精魄。外界一时,壶中不知要受几多煎熬。”
“寻常百年小妖,不消五日便会化作精华。梅郎他虽有道行,又能撑得几时?您既曾出手救治他,何不一救到底?我在此与您多言一句,他在壶中便要多受一分苦楚。”
“你说得在理。”我点了点头,在她稍露喜色时又道,“可你既心急如焚,为何不愿与我约法三章,执意要取走葫芦?”
谢谢,不吃道德绑架。
作为类似神祇的东西,与妖怪打交道,没有契约束缚,生死相搏也是常事。此刻能坐下来谈,已是给了情面。
妲己见套不住白狼,只好压下心头烦闷,思索片刻,重提价码:“真人请看这样可好?我请族中长老前来解咒,就当着您的面施为。”
“我与弟弟皆不以战力见长,所请长老也只是一位潜心修法的老狐,断不是您与这位蛇君的对手。待解救完,葫芦即刻双手奉还。”
“可笑!”
重新盘上我肩头的青玄嗤笑一声,竖瞳冷冷盯着妲己,“我家大人凭什么白白帮你?这葫芦既已归了我家大人,你们借宝放人,空口白牙,怎的也不见些实在好处?”
妲己目光转向墨蛇,声线不再娇柔,反而透出几分与梅郎相似的清冷:“那你待如何?”
青玄毫不退缩:“既是九尾妖狐,便属青丘涂氏一脉。你族流传数千年之久,底蕴深厚,总该有几件拿得出手的兵器。我家大人正缺一件趁手的兵刃。”
妲己面色微变:“狐族宝库,岂能任外人……”
“那就让你兄弟在葫芦里多待几日,好好想想。”青玄贴脸怼上,语气带着蛇类特有的阴寒,“据我所知,九尾狐族如今狐口日渐凋敝,实力远不如前。是守着那些死物重要,还是保全族人性命要紧,阁下应当权衡得清。”
妲己眉头紧蹙,显然被戳中了痛处。二人一番言语拉扯,讨价还价,最终才勉强确定了交易的细节。
帐内谈判既毕,妲己敛衽一礼,姿态依旧优雅,只是转身离去时,眼底那抹暗色,终究是泄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心绪。
她从帐中走到一处荒地。
月光如水,洒在枯井败垣之上,更添几分凄清。她指尖掐诀,一道微不可见的粉色灵光自她眉心飞出,在空中盘旋一周后,竟如投入水面般,融入了眼前的虚空之中。
片刻寂静,随即,她面前的空气泛起涟漪,一道苍老声音,直接在她心间响起:
“……何事需动用这‘同心诀’?莫非朝歌之行有变?你弟弟梅郎……他可安好?”
“三爷爷,梅郎……失手了。他被困于一件法宝之中,是玉虚宫的紫金葫芦。”
“什么?!玉虚宫?!怎会招惹上他们!”
“非是主动招惹,”妲己快速将白日遭遇阐教弟子、以及阿奈出手夺宝之事简要说了一遍。
“……那位名唤‘阿奈’的,绝非寻常散修。其根脚连我也看不透,梅郎此前便觉她非同一般,有意结交,不想……总之,如今唯有她能暂保葫芦不失,但我已答应,需请族中长老出面,解开葫芦,并允她入宝库挑选一件兵器作为酬劳。”
“你也知我族如今……唉,先辈遗泽是用一件少一件啊!”
“三爷爷!”
妲己语气骤然急切,带着一丝决绝,“若不救出梅郎,女娲娘娘交付的使命如何完成?”
“若完不成使命,我青丘狐族在这大劫之中,又如何自处?是几件死物重要,还是我族一线生机重要?今日那蛇妖已点明我族凋敝之况,我们早已没有硬气的资本了!”
她顿了顿,声音严厉,甚至语带威逼。
心念那头沉默良久,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罢,罢…大势如此,如之奈何。你且稳住她,老夫即刻动身,最快明日日落前可至。”
在心上人面前出了个大丑,蛇蛇泪崩了。
阿奈:“蛇怎么一直在响?”[摸头][摸头]
PS:打字老漏字写错我服了,每看一眼都想修的程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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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玄蛇吐信诉衷肠,九尾夜谒求宝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