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杜塞尔多夫。
尚青云坐在观众席,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矿泉水瓶的标签。瓶身上的水珠滚下来,在她深蓝色的队服裤子上洇开一小块深色。
场上,樊振东正和马龙缠斗。比分咬得很紧,但她看得出来,樊振东的状态不对。
不是技术层面的失误,也不是体力问题,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被什么东西无形绊住了手脚的滞涩感。
他的移动依旧迅捷,击球依旧有力,但好几个关键球,明明是他最擅长、也最该上手发力搏杀的时机,他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更为保守的回摆或控制。
那种瞬间的犹豫,在他身上是极少见的。
他的球风向来以果断、甚至带着点不管不顾的狠而著称,就像他这个人,认准了目标,便一头撞上去,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场上一阵小小的骚动。马龙一个极刁钻的回头球,樊振东飞身去救,球拍堪堪碰到球,却没能过网。
尚青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今天……”陈梦也看出来了,话说了半截,没往下说。
“嗯。”尚青云应了一声,拧开瓶盖灌了口水。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去一点莫名的烦躁。
她来看男队比赛,理由冠冕堂皇:学习先进技术,尤其是男子化的凶狠打法。
队里谁都看得出来她打法更偏男队,凶猛,不讲理,一板过是家常便饭。
李隼有时候看着她打球,会半是欣慰半是头疼地念叨:“你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比小子还狠?”
所以她心安理得地坐在观众席,做樊振东的头号球迷。
只是今天这个头号球迷,当得有点心塞。
那种有力使不上的感觉,不仅仅是在场上的他,也蔓延到了场下的她。
是他脚伤的反应?还是最近加练新技术导致的手感紊乱?或者是……心理包袱太重了?
临近大赛,外界对他的期望值水涨船高,那种无形的压力,她多少能体会一些。
决胜局,樊振东最终还是输了。最后一个球落地,他站在原地,低着头,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淌,砸在胶皮上。
场馆里掌声雷动,大部分是给胜利者的,也有一部分夹杂着惋惜,给他的。
尚青云看着他把球拍放在球台上,走过去和马龙握手,然后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女队该撤了,大巴在外面等着,尚青云跟着人群往外走。
快到通道口时,她听见丁宁似乎无意地跟刘诗雯提了一句:“小胖啊……刚听那边记者说,采访的时候没忍住,抹眼泪了……”
尚青云的脚步顿住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疼,但一种沉闷的、酸涩的胀痛感迅速弥漫开来,堵得她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几乎没怎么思考,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下意识地扯住前面刘诗雯的衣角,“枣姐,你们先走,我……我东西好像落里面了。”
刘诗雯回头看她,眼神里带着点询问。
尚青云挤出一个笑:“很快,找到就回来。”
没等刘诗雯再说什么,她已经猛地转身,像一尾灵活的鱼,逆着散场的人流,有些艰难地又钻回了那片尚未完全平息的热浪与喧嚣里。
脚踝很给面子,没有在这个时候闹脾气,让她顺利地回到了场馆内部。
男队更衣室的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说话声和物品碰撞声,她不敢进去,也不知道进去该说什么。
难道要拍拍他的肩膀,说“没关系,下次再来”?
这种话苍白得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她在更衣室门口那片相对安静的走廊里徒劳地转悠了两圈,像个找不到家的幽灵,与周围忙碌的工作人员和零星走过的队员格格不入。最后实在没地方去,干脆靠着墙根,抱着膝盖坐了下来。
地面冰凉,透过薄薄的运动裤传来。
也许是这几天担心樊振东的状态没睡好,也许是刚才看比赛精神太紧绷,这么一坐下,困意竟然排山倒海地涌了上来。她头一点一点,最后抵在膝盖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感觉到身边有人坐下了,动作很轻。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先是模糊,然后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熟悉的黑黄色队服衣角,然后是樊振东有些低垂的、带着疲惫的侧脸。
他学着她的样子,也把自己蜷缩起来,手臂抱着膝盖,像个受了委屈的大型犬类,正在独自舔舐伤口。
尚青云没动,依旧保持着歪头靠膝的姿势,“你哭过啦?”
身边的人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然后是很轻的一声,带着明显的鼻音的:“没有。”
二十岁的大男孩了,正是最要强、最看重面子的年纪。输了球,还是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心里不知憋着多少懊恼和自责,掉两滴眼泪再正常不过,却不肯轻易承认。
尚青云没打算戳穿,只是从喉咙里轻轻“哦”了一声,尾音拖得有点长,表示知道了,也表示不追问。
两个人就这么并排坐在冰凉的地上,谁也不说话。
场馆里的喧嚣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在安静的角落里清晰可闻。
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尚青云觉得自己的半边身子都被地面硌得发麻,那只伤脚更是传来阵阵酸胀感,樊振东才动了动。
他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扩张,然后又缓缓地、长长地吐出来,像是要把积压在胸腔里的所有郁结和闷气都彻底排空。
然后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朝她伸出手:“地上凉,你脚还没好利索,别久坐。”
他的手心很热,带着刚运动完的潮意。
尚青云搭上他的手,借力站起来,脚踝果然传来一阵酸麻。
她没立刻松开,反而就着这个姿势,用小指勾住了他的小指。
樊振东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因为常年握拍,带着薄茧。只有右手的小指,因为陈年旧伤,微微弯曲着,怎么也伸不直。
这个小小的缺陷,却让勾手指这个动作变得格外契合。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眼尾还泛着红,像抹了淡淡的胭脂,衬得他那张平时显得有点奶膘的脸,莫名多了几分易碎感。
“樊振东,”她叫他的名字,“输球而已,谁没输过?我脚断了那会儿,也觉得天要塌了。”
她顿了顿,勾着他小指的手轻轻晃了晃:“但在我这儿,你一直都是这个。”
她空着的那只手竖了下大拇指,“你只是遇到了坎儿,迈过去就行了。你得比我相信你,还要相信你自己。懂吗?”
她拉着他手,定格在要盖章的动作上,仰着脸,眼神执拗地看着他:“好吗?”
樊振东垂着眼睫,目光落在两人勾缠的小指上,又移到她脸上。
他看得那么认真,黝黑的瞳孔里映着顶灯的光,也映着她有点紧张的表情。那目光定格在两个人相勾的小指上,看得尚青云耳根有点热,心里那点强装出来的镇定快要撑不住了。
“你快答应啊!”她有点恼羞成怒,用指尖挠了一下他的掌心。
樊振东像是终于回过神,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很慢、很郑重地,用自己的大拇指,贴上了她的大拇指。
一个幼稚的、却象征着承诺的盖章仪式,在无声中完成。
“好。”他说,声音还有点哑,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认真。
完成了这个幼稚又郑重的仪式,尚青云这才松开手。掌心残留的温热触感让她有点不自在,她下意识地抬手,胡乱在他汗湿的头发上呼噜了两把,动作自然得像是在撸邻居家的萨摩耶。
发茬硬硬的,戳着掌心有点痒。
看他眼角那抹红还没完全褪去,她又伸出食指,用指腹蹭了蹭他的下眼睑,想擦掉那点不明显的湿痕。
这回樊振东倒是躲了一下,微微偏开头,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啧,”尚青云收回手,有点好笑地看着他,“刚才哭鼻子不躲,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
樊振东抿着嘴没说话,只是耳朵更红了。
尚青云心里那点因为输球而起的阴霾,忽然就散了大半。她转身,率先朝通道口走去,步伐迈得很大,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轻松。
“走了,吃饭去!饿死了!”她头也不回地喊,“你那个减肥计划,今天暂停一天。失败者需要食物慰藉,安慰者……”
她顿了顿,理直气壮地补充,“也需要食物犒劳!”
身后传来脚步声,樊振东跟了上来,和她并肩走在空旷的通道里。
“想吃什么?”他问,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只是仔细听,还能品出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委屈残余。
尚青云眼睛转了转,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我想吃那家日料店的鳗鱼饭了,就是我上次说贵没去的那家。”
樊振东:“……行。”
“再加一份三文鱼腩。”
“……好。”
“甜点要抹茶大福。”
樊振东停下脚步,无奈地看着她:“尚青云,你这是趁火打劫。”
尚青云理直气壮地回望:“你就说请不请吧?”
阳光从通道尽头照进来,在地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一道略显单薄却挺直,一道高大而沉默,紧紧相随。
樊振东看着她亮晶晶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眼睛,最终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请,”他迈开脚步,又跟上她,“有不请的道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