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振东]野草 第20章 温莎结

二零一七年三月，北京。

尚青云拄着拐杖，慢慢从床边挪到窗前，站定，眯着眼看了看外面的树。

北京的春天来得迟，窗外那几棵老槐树还是光秃秃的，只有枝桠间隐约可见一星半点的嫩绿芽苞。

脚踝还是使不上劲，走两步就发酸，但比起之前打着石膏动弹不得，已经好太多。

樊振东推门进来时，就看到她杵在窗边，盯着外面发呆。

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苹果。

“能下地了？”他问，把袋子放在床头柜上。

尚青云转过身，倚着窗台，“嗯，医生说可以适当活动，不然肌肉萎缩更麻烦。”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穿着国家队的运动外套，拉链拉到胸口，露出里面白色的训练服领子，额发有些湿，像是刚训练完匆匆赶过来。

樊振东没什么事，干脆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苹果，又摸出把俗气的艳粉色小水果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开始削皮。

和他身材不太相符的是意外修长的手指，握着刀的动作很稳，很有观赏性。可惜技术实在不敢恭维，苹果皮虽连成一条，削出来的果肉坑坑洼洼，像被狗啃过。

尚青云看着他笨拙的样子，有点想笑，没吭声。

好不容易削完，他把那个造型崎岖的苹果递过来。

尚青云接过，咔嚓咬了一口，汁水充沛，好在挺甜。

“你打得不错啊，”她嚼着苹果，含糊地说，“这就直通杜塞尔多夫了。”

她说的是地表最强十二人，她因为脚伤退赛，原来的替补车晓曦顶了她的缺，海报也重拍了。

说不遗憾是假的，但事已至此，除了接受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樊振东拿起另一个苹果，继续跟皮较劲，“还行吧。明年你也能打。”

他说得轻描淡写，语气平静无波，仿佛这是件板上钉钉、再自然不过的事，就像太阳每天会升起一样。

尚青云眯着眼笑了笑，把苹果核精准地扔进角落的垃圾桶，“行啊，借你吉言。等我好了，全运会见。”

樊振东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对付手里那个苹果，低声重复了一遍：“嗯，全运会见。”

/

五月初，北京的气温开始稳步攀升，训练局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子渐渐舒展开，尚青云正式归队。

脚踝的伤还没好利索，不能进行高强度训练，她就每天按时去康复中心报到，做理疗，练力量，偶尔在球台边做些最简单的手感练习，发发球，轻轻推挡几下。

手腕倒是恢复得七七八八，李隼盯着她练了几组多球，没说什么，只让她注意强度，别冒进。

之前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怀薇她们几个老球迷想来探望，被她婉拒了，她好面子，不想让她们看到自己那副狼狈样子。

现在能走能动了，心里那点过意不去冒了头，便挑了天晚上，请她们到训练局附近的小馆子吃饭。

几个女孩子见到她都很兴奋，围着她问东问西，七嘴八舌地说着这段时间球迷群里的事。

怀薇坐在她旁边，却没什么胃口吃饭，眼神里的担忧丝毫不作假，“圆圆，你脚现在怎么样？还能打球吗？”

尚青云正戴着一次性手套剥盐水虾，动作不算利索，但很耐心。

红色的虾壳在她指尖剥落，露出里面白嫩的虾肉。

“恢复得还行，现在能做点基础训练了，就是不能跑跳。”她把剥好的虾肉自然地放到怀薇碗里，语气平常，“别光说话，吃菜，这虾挺新鲜。”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仿佛又回到了受伤前那些轻松的日子。

结束时天色已晚，路灯次第亮起，在地上晕开一团团暖黄。

尚明远奉命来接他姐。他站在饭店门口那盏老旧的路灯下，看着尚青云和那几个女生一一笑着道别。

怀薇落在最后，拉着尚青云的手，眉头微微蹙着：“一定要好好恢复，别着急，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尚青云点头，拍了拍她的手背，“知道，放心吧。”

等其他人都走了，身影消失在巷口，尚明远才凑过来，“姐，那些都是你球迷啊？”

“嗯。”尚青云应了一声，左右脚一轻一重地慢慢朝训练局的方向走。

夜晚的风带着点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

尚明远跟在她旁边，沉默地走了一段，然后突然抬起手指了指怀薇离开的那个方向，“那个……短头发的，也是吗？”

他的语气带着很明显的迟疑和好奇，尚青云听出来了，脚步没停，侧头瞥了他一眼。

路灯的光线勾勒出少年略显局促的侧脸轮廓，耳朵尖似乎有点泛红。

尚青云沉默一阵，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不轻不重地拍在他后脑勺上，发出“啪”一声轻响。

“不准早恋。”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

尚明远“嗷”了一声，揉着脑袋，没敢再问。

/

五月底，队伍出发前往德国杜塞尔多夫，参加世乒赛。

尚青云本来不在参赛名单里，但李隼却力排众议，把她也塞进了随行人员名单。

老头给的理由很直接：“你闲着也是闲着，出去看看别人怎么打的，顶尖选手现在什么套路，别光闷着头自己练，闭门造车能造出什么名堂？”

可怜尚青云还真的以为他给自己放个假散心。

/

出发前一天，队里组织拍集体宣传照，请了专业的造型团队，阵仗不小。

大家统一的墨蓝色西装，女生配丝巾，男生打领带，不像参加世乒赛，像要集体去哪个银行应聘。

化妆间里闹哄哄的，尚青云被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女造型师按在椅子上，脸上被仔细地扑了层粉底，化了淡妆，眉毛被修得更加利落，嘴唇也点了些裸色系的唇彩。

她的头发长了不少，已经能勉强在脑后盘起来。造型师想给她弄个更复杂的发型，她嫌麻烦，自己随手抓了几下，盘了个松松的丸子头。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难得显得有点正式、甚至可以说得上清丽的自己，不太习惯地扯了扯嘴角，感觉有点陌生。

男队员那边更是混乱一片。

打领带对大多数从小泡在球馆里、生活技能点主要加在握拍和发力上的男生来说，其难度系数不亚于打一场世界级的决赛。

会打的人没几个，李隼是其中之一，但他似乎只精通给自己打。于是每次遇到这种需要正装的场合，就出现一个堪称奇特的景观。

一群在世界赛场上叱咤风云的世界冠军，此刻却像小学生一样，捏着自己的领带，排着不算整齐的队伍，依次走到李指导面前，把自己的领带递给他，让他挂在自己脖子上系好，再原样小心翼翼地套回去。

尚青云整理好丝巾，确保它服帖地待在领口，一转头，就看见樊振东拿着条领带，站在略显拥挤的过道里，目光正投向被队员们围在中间、忙得不可开交的李隼，眉头微蹙，似乎在估算要排多久的队才能轮到自己。

她几乎没怎么犹豫，穿过三三两两交谈或整理衣装的队友，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胳膊。

“过来，”她说，“我给你打。”

樊振东愣了一下，转过头看她。

她脸上带着刚化完妆的淡彩，皮肤显得细腻光洁，眼睛因为眼线的勾勒显得格外亮，黑白分明。

周围是鼎沸的人声，队友们的笑闹，造型师提高音量的指挥，衣服摩擦的窸窣声。

但在他和她之间，仿佛突然隔出了一小片安静的区域，那些喧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他没说话，只是顺从地微微低下头，把手中质感顺滑的领带递给她。

尚青云接过领带，手指绕过他挺括的白色衬衫衣领。

她只看过几次爸爸打领带，所以动作不算特别熟练，带着点生涩，但步骤清晰，交叉，翻转，穿过，收紧。

冰凉的丝质领带面料在她指尖滑动，她的指尖偶尔不经意地、轻轻地擦过他颈侧的皮肤，带着微凉的、羽毛般的触感。

樊振东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化妆品香气，混着她本身那种干净的、像是阳光晒过皂角的清冽气息。

他垂着眼，视线落在她近在咫尺的脸上，落在她微微颤动的、长而密的睫毛上，和眼角下方那两颗他无比熟悉的、浅褐色的小痣上。

领带结在她手中慢慢成型，一个不算特别标准但足够周正的温莎结。

她用手指轻轻推着结体，将它调整到领子正中位置，又仔细拉了拉领带的两端，让结看起来更挺括。

“好了。”她说，然后松开手，抬起眼。

两人的目光在充满发胶和香水味的空气里短暂相接。他看到她清澈的瞳孔里映着顶灯的光点，也映着自己的缩影。

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时间流速变得缓慢。

樊振东感受到领带结带来的轻微束缚感，以及残留在颈侧皮肤上的、她指尖的微凉。

他很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