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停在一栋三层砖红色别墅前。门廊的煤气灯在暮色中散发着温暖的光,照亮了门牌上"Von Hohenheim"的字样。
管家施密特太太早已等在门口。这位银发盘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看到望舒时,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专业性的微笑:“欢迎回家,少爷,小姐。”
望舒下意识往埃里希身后躲了躲。
卡尔见状大笑:“别被老太太吓到,她只是看起来像博物馆的雕塑!”
望舒被他的形容逗笑。
别墅内部比外观更为奢华,橡木地板上铺着波斯地毯,墙上挂着几幅风景油画。
尽管主人长期未归,内部陈设依旧一尘不染。
厨房正忙的热火朝天。
晚餐时,施密特太太端上来的烤猪肘让望舒不知所措。
她学着埃里希的样子拿起刀叉,却怎么也切不开那层脆皮。
金属与瓷盘的碰撞声中,埃里希默默将自己的盘子换给她,猪肘已经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块,配着酸菜和土豆泥整齐码放。
“谢谢。”望舒小声说。
夜深时分,埃里希准备带她去为她准备的卧室,但望舒的注意却被大厅角落那架乌黑发亮的三角钢琴吸引,琴盖上倒映着水晶吊灯的光芒。
“喜欢?”埃里希注意到她的目光。
望舒点点头,慢慢走向钢琴。
她伸出食指,轻轻碰了一个琴键。“咚”的一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格外清脆。
她吓得后退一步,差点撞到身后的埃里希。
出乎意料的是,埃里希没有斥责她。
他走到琴前坐下,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流畅地滑过,一段优美的旋律流淌而出。
望舒睁大了眼睛,她没想到埃里希会弹钢琴。
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远方,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曲子结束时,埃里希似乎才回过神来,迅速合上琴盖。“明天开始将会有专业的老师教导你的德语课。”
他站起身,又恢复了那个冷峻的军官形象。
望舒却突然拉住他的袖口,眼中闪烁着渴望的光芒:“能...再弹一次吗?”她的德语还很生涩,但语气里的恳切却清晰可辨。
埃里希僵在原地。自从凡尔登战役后,他已经七年没有在人前弹奏过完整的曲子。
那首《月光》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旋律,也是他仅存的温柔记忆。
“太晚了。”他生硬地回答,却在转身时瞥见望舒眼中迅速黯淡下去的光彩。
女孩纤细的手指还无意识地模仿着刚才看到的指法,在空气中轻轻跃动。
“回去睡觉吧。”
夜深了,埃里希站在阳台上抽烟,窗外大雪飘落。
埃里希站在父亲遗像前,轻声说了句:“Sie ist wie Claudia。”(她像克劳迪娅)
次日清晨,埃里希被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惊醒。
他循声来到大厅,发现望舒正对着琴谱笨拙地按着琴键。阳光透过玻璃在她身上投下斑斓的光斑,衬得她像个误入凡间的精灵。
“这是...?”埃里希皱眉走近,发现琴谱竟是那首八音盒旋律《致爱丽丝》的手抄本。
望舒吓得差点从琴凳上摔下来,慌乱中碰响了一连串不和谐音。
“对不起!我只是...嬷嬷教过我一点...”
埃里希沉默地坐到琴凳另一侧,突然开始弹奏《致爱丽丝》的旋律。
望舒惊讶地看着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舞蹈,渐渐跟上了节奏。
当卡尔叼着面包闯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严肃的少校和东方女孩肩并肩坐在钢琴前,四手联弹着一支欢快的圆舞曲。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仿佛给这幅画面镀上了一层金边。
“见鬼了!”卡尔夸张地揉着眼睛,"我是不是还在做梦?埃里希·冯·霍恩海姆居然在弹钢琴?”
琴声戛然而止。
埃里希迅速站起身,军装领口下的喉结微微滚动:“她的乐感...不错。”
卡尔将面包屑抖落在地毯上,金丝单片镜后的左眼狡黠地眯起:“看来我们的小公主有副好耳朵。”
他忽然用戴着皮手套的右手按住琴键,奏出一串尖锐的不和谐音,“来,小公主,重复这个。”
望舒茫然地看向埃里希,后者微不可察地点头。她试探性地按下三个琴键——完全复刻了卡尔刚才的刺耳旋律,连节奏都分毫不差。
“我的天!埃里希,你捡到宝了!这绝对是...”卡尔激动的面包差点掉在地上。
“早餐时间。”埃里希打断挚友的惊呼,却将一本初级练习曲塞到望舒手中,“七点至八点,允许练琴。”他转身时,军装下摆扫过钢琴踏板,发出沉闷的共鸣。
施密特太太端着银质咖啡壶僵在门廊。老妇人记得很清楚,自从上校夫人去世后,这架钢琴就被老爷下令永远封存。
卡尔死皮赖脸地留下来吃午餐,趁埃里希接电话时,突然从大衣里掏出个黄铜口琴:“猜猜这是什么调?”
他吹了段《茉莉花》的变奏。
望舒的筷子掉在汤碗里,溅起的清汤沾湿了桌布。
她嘴唇颤抖着吐出几个满语音节,又慌忙改口:“Das ist... mein Lied...”(这是...我的歌)
“卡尔。”埃里希的声音从电话旁传来,带着一丝不悦。
望舒能感觉到,埃里希似乎不想让她接触有关中国的一切。
接完电话,埃里希手里多了件灰色的呢子外套。
“军事法庭临时听证会。”他对卡尔简短解释,“一会儿会有德语老师来,她...”
卡尔了然:“OKOK,交给我,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小公主的。”
埃里希正在玄关戴手套,突然听到楼上传来咚咚咚的声响。
转头就看见望舒光脚站在楼梯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女孩却突然用德语蹦出一串单词:“外套、围巾、靴子,外面冷。”发音笨拙却准确,是昨晚偷听他们谈话时记下的。
埃里希怔了怔,弯腰让她帮他系上围巾。
“午饭前回来。”他生硬地说,指尖在门把上顿了顿,“钢琴...可以碰。”
埃里希的军靴声刚消失在门外,卡尔就吹了声口哨,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把彩色玻璃珠。
“来,小公主,德国小孩都玩这个。”
他将玻璃珠撒在波斯地毯上,在晨光中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斑。
望舒蹲下身,指尖刚触到一颗蓝色玻璃珠,门铃响了。
施密特太太领着位戴圆框眼镜的瘦高女士进来:“弗罗贝尔小姐,德语教师。”
“Guten Morgen。”(早上好)优雅的女教师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望舒沾着果酱的衣领上,“我们先从卫生习惯开始...”
卡尔突然用口琴吹了个滑音:“尊敬的老师,不如先教她这个?”他变魔术般亮出一块姜饼人,“谁读对单词,谁就能吃耳朵。”
两小时后,当埃里希带着一身寒气回来时,看见餐厅变成了战场。
德语课本被抛在角落,桌上堆满卡尔从世界各地收集的稀奇玩意儿:土耳其彩瓷盘里盛着字母饼干,非洲鼓上摊着单词卡片,望舒正用印度纱丽当披风,站在椅子上拼读“Kamel”(骆驼)。
“这就是你的德语课?”埃里希冷冷道。
“寓教于乐嘛。”卡尔懒洋洋地靠在壁炉边,手里抛接着一颗玻璃珠:“她学得可比死记硬背快多了——对吧,小公主?”
望舒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光着脚跳下椅子,跑到埃里希面前,仰着脸说:“我会说“房子”了!”
埃里希低头看着她,女孩的头发因为疯玩而散乱,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他伸手替她拨开额前的碎发,淡淡道:“进步很快。”
卡尔在一旁夸张地捂胸口:“天啊,埃里希·冯·霍恩海姆居然会夸人!”
埃里希没理他,只是脱下军装外套挂好,问:“下午的课呢?”
“取消了。”卡尔笑嘻嘻地说,“弗罗贝尔小姐说她需要‘重新评估教学方法’。”
望舒偷偷拽了拽埃里希的袖口,小声问:“我能和你玩吗?”
埃里希沉默了一瞬,最终点头:“可以,但先把单词复习一遍。”
卡尔吹了个口哨:“真严格啊,监护人先生。”
望舒却已经兴冲冲地跑向钢琴,笨拙但认真地按下一个键:“Haus!”
埃里希皱眉:“那是‘C’,不是‘Haus’。”
卡尔大笑:“完了,小公主,你惹到音乐家了!”
望舒吐了吐舌头,又按了另一个键:“Hund!”(狗)
埃里希叹了口气,走到钢琴前坐下,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敲出几个清晰的音符:“这才是‘Hund’。”
望舒眼睛一亮,立刻模仿他的动作,虽然指法生涩,但音准无误。
卡尔靠在钢琴边,看着他们,忽然轻声说:“她真的很像克劳迪娅,对不对?”
埃里希的手指顿了一下,琴声戛然而止。
望舒疑惑地抬头:“克劳迪娅是谁?”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
卡尔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赶紧打圆场:“啊,今天的天气真适合散步!小公主,想不想去花园?”
望舒却固执地看着埃里希,等待答案。
埃里希沉默片刻,最终只是合上琴盖,站起身:“去换鞋,我们出去走走。”
望舒知道这是拒绝回答的意思,但她还是乖乖点头,跳下琴凳跑向楼梯。
卡尔看着她的背影,低声对埃里希说:“抱歉,我忘了……”
埃里希摇头,目光落在窗外的雪地上:“没关系,她迟早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