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花园像一块被糖霜覆盖的蛋糕。
望舒裹着厚厚的羊毛围巾,那是施密特太太临时找出来的,对她来说实在太大了,几乎缠了她两圈还垂到膝盖。她小心翼翼地踩在雪地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小脚印。
埃里希站在台阶上,军装外套的领子竖起,遮住了他半张脸。
他手里拿着一双儿童冰鞋,那是卡尔刚刚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旧物。
“过来。”他简短地说。
望舒小跑过去,却在离他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突然滑倒,整个人扑进了雪堆里。
她抬起头,鼻尖和脸颊都沾着雪花,像只懵懂的小动物。
埃里希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走过去,单手把她拎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雪。
“笨。”他评价道,却蹲下身,替她系上冰鞋的带子。
卡尔斜倚在门廊边,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埃里希·冯·霍恩海姆,德国陆军最年轻的少校,现在兼职小女生的保姆。”
埃里希头也不抬:“闭嘴,卡尔。”
望舒试着在冰上站起来,却摇摇晃晃,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小鸭子。
埃里希叹了口气,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脚分开,膝盖微屈。”他指导道,声音依旧冷淡,但手上的力道却很稳。
望舒按照他的指示调整姿势,竟然真的站稳了。她惊喜地抬头,眼睛亮晶晶的:“我会了!”
埃里希松开手,退后一步:“试试看。”
她小心翼翼地往前滑了一步,又一步,然后——
“扑通!”
又一次摔进了雪里。
卡尔笑得差点把咖啡洒出来,埃里希则揉了揉太阳穴,像是已经开始后悔这个决定。
但望舒却自己爬了起来,拍了拍裙子,又试着滑了出去。
这一次,她滑出了好几米才失去平衡,但至少没有摔倒。
“叔叔!你看!”她兴奋地回头,脸颊因为运动而泛红,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散开。
埃里希站在原地,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她。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色。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神情柔和得不可思议。
“嗯。”他最终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卡尔吹了声口哨:“铁汉柔情啊,监护人先生。”
埃里希瞥了他一眼:“你再多嘴,我就把你扔进湖里。”
“那我可得提醒你,湖面已经结冰了。”卡尔笑嘻嘻地说,却还是识相地闭上了嘴。
望舒在冰上转了个圈,裙摆飞扬,像一朵突然绽放的花。她笑得那么开心,仿佛忘记了所有的不安和恐惧。
埃里希看着她的背影,突然低声对卡尔说:“她需要学更多东西。”
卡尔挑眉:“比如?”
“德语、礼仪、音乐……还有如何保护自己。”埃里希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
卡尔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你打算让她在这里待多久?”
埃里希没有回答。
远处,望舒又一次摔倒了,但这次她自己爬了起来,甚至拍了拍裙子上的雪,继续往前滑。
埃里希站在岸边,军装笔挺的身影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看了眼怀表,指针已经接近六点。
“时间到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整个冰面。
望舒撅起嘴,却还是乖乖往岸边滑。就在距离岸边三米处,她突然脚下一歪,整个人向前扑去。
埃里希身形微动,却见卡尔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左臂稳稳接住了她。
“漂亮的三周半转体,可惜落地不够完美。”
卡尔眨眨眼,右眼的眼珠在暮色中泛着奇异的光泽。
望舒这才注意到,他的镜框下的右眼始终保持不自然的静止,深蓝的眼睛像静止的湖泊一样。
好奇心使望舒伸手碰了碰他的眼镜框:“你的眼睛...”
“望舒。”埃里希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
卡尔却笑了笑,主动摘下金丝眼镜:“想看吗?”
他轻轻按了下右眼下方,玻璃眼球应声弹出,露出了黑洞洞的眼眶。
“凡尔登,一颗眼球,换了一个铁十字勋章。"
望舒倒吸一口气,怪不得初见时他双瞳的异样。
望舒并没有害怕,反而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疼吗?"
卡尔愣住了,随即大笑起来:“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
他重新装回义眼,“比起这个,我更心疼当时弄丢的那瓶好酒。”
埃里希走过来,将望舒从卡尔怀里接过:“该回去了。”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回程的路上,望舒被埃里希抱在怀里,小脑袋靠在他肩上。她这才注意到卡尔的步伐有些蹒跚,右腿似乎也不太灵便。
“卡尔叔叔的腿也受伤了吗?”她小声问。
埃里希的下巴线条绷紧了:“同一个地方。”
“是为了救某个嘴硬的家伙哦。”卡尔在后面插话,语气轻快得像在讨论天气,“虽然这家伙从来不肯承认。”
埃里希没有反驳,只是把望舒抱得更稳了些。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雪地上交织在一起。
“谢谢...为了保护埃里希。”望舒突然轻声说。
埃里希与卡尔都有些微微发愣。
卡尔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她发顶。
别墅的灯火渐次亮起。晚餐后,埃里希破天荒地允许望舒多玩了半小时拼图,却在九点整准时下达就寝命令。
夜深了,别墅渐渐安静下来。
望舒躺在床上,听见楼下传来隐约的钢琴声,是埃里希,旋律低沉而忧伤。
她光着脚溜到楼梯口,看见卡尔独自站在走廊阴影里,手里握着一只银质酒壶,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果克劳迪娅还在...”卡尔突然说。
琴声戛然而止。埃里希的声音从琴房传来,比平时更加沙哑:“别说了。”
望舒轻轻退回房间,心里记下了这个陌生的名字。
窗外,雪花又开始飘落,轻轻敲打着玻璃,像在诉说一个无人倾听的故事。
望舒一晚上睡的并不安稳,在梦里,她好像总是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望舒是被胃里的咕噜声唤醒的。
她踮着脚溜进厨房,想偷一块昨晚剩下的姜饼,却听见施密特太太正在和女佣低声交谈。
“...又是这个梦。”老管家叹息着,“少校昨天整夜都在书房踱步,地毯都快磨出洞了。”
望舒屏住呼吸。她昨晚确实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原来那不是在做梦。
“那个东方女孩来了之后更严重了。”女佣压低声音,“前天我去收拾房间,发现他枕头下放着...啊...”
铜壶突然砸在铁炉上的声响打断了对话。
“怎么这么不小心...”
望舒趁机溜回走廊,却在拐角撞上一堵“军装墙”。
埃里希低头看着她,灰蓝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手里拿着一个铁皮盒子,上面布满弹痕。
“早餐前,”他的声音沙哑,"先把昨天的德语单词默写十遍。"
望舒闻到盒子里飘出一股苦涩的药草味。
“遵命。”她模仿着士兵的腔调,却故意把发音念得滑稽。
不出乎意料的,埃里希嘴角抽动了一下,这在他脸上已经算是微笑了。
但当他转身时,望舒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的。
埃里希吃完早餐就出门了,回到柏林之后,他好像变的非常忙。
午后,卡尔带着一盒国际象棋来找她。“来,小公主,教你玩君王的游戏。”
望舒从来没有见过这稀奇玩意,眼神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在卡尔讲述了游戏规则后,望舒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将军!”卡尔突然用皇后吃掉她的主教。
“你作弊。”望舒鼓起腮帮。
卡尔大笑,玻璃眼珠映出她气鼓鼓的脸,卡尔没忍住戳了戳:“战争教会我的第一课...”
他忽然压低声音,“规则都是用来打破的。”
书房门突然打开,埃里希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
他军装肩章上沾着雪花,手里拿着一封火漆封印的信件。
“舒伦堡上校明天到访。”他扫了眼棋盘,“讨论西里西亚的难民问题。”
卡尔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快速收起棋子,义眼在阴影中泛着冷光:“那个反犹分子?我猜他又要提议把东方人都赶出柏林。”
望舒的指尖一颤,棋子掉在地毯上。
“望舒,”他突然说,"明天你待在自己的房间复习单词,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望舒讪讪的点了点头。
窗外,大雪又开始下了。
望舒半夜被噩梦惊醒,感觉头痛欲裂。
却发现枕边多了一个金发布娃娃,发夹上正别着缩小版的铁十字勋章。
是埃里希。
她抱住了布娃娃,用脸颊蹭了蹭,似乎这样就可以缓解心中的恐慌。
她其实知道柏林街头最近贴满了"驱逐东方人"的告示。
可埃里希从不解释为何收留她。
月光下,她看见房门把手上的铜锁,是从外面反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