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圣马洛的夜幕已然低垂。
海风自西北方向卷来,裹挟着腥咸的潮气与让人发颤的寒意。我带上夜间通行证,披上深色斗篷,小心地从昏暗处避开灯柱下踱步的宪兵,沿着小径走向海边。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这件事由不得我,如果不从根本上解决,后患无穷。打发走了一个玛丽·杜瓦尔,可能还会有苏菲·杜瓦尔,伊莎贝尔·杜瓦尔接踵而至。
我必须搞清楚来龙去脉。
那间渔棚伫立在礁石之后,木门半掩,缝隙里透出微弱的光,我知道是在等待我的到来。
我推门而入,风随我一同吹进渔棚。
渔棚中的设施只有一张破桌和一个木箱。还有一盏正随风摇荡的破油灯。
他们早已在等待。
两个身影立于灯下,衣衫褴褛,神情却毫不褴褛——一种过早在死亡中熟稔世故的冷漠。其一略显佝偻,却在见到我时扬起了一个胜券在握的笑。
“柯克兰小姐——不,柯克兰医生,您果然按信上的时间来了。”
不是别人,正是我前日见过的西蒙·勒鲁瓦。我后来才从亨利医生处知道,这个人曾是镇上粮站的工头,德国人来后销声匿迹,也是“碎镜小组”*的骨干——一个不受戴高乐指挥,也不归伦敦广播约束的残余抵抗分支。他的搭档把玩着匕首,寒光在油灯下闪烁。我本能后退,却听见门后传来轻响,第三人已悄然现身,绳索在他指间缠绕如毒蛇。
“别误会。”勒鲁瓦轻笑,手指抚过搭档手中匕首的刃口,“我们不是来找您看病的。我们只是要您送一个人——一个德国人——下地狱。”
果然如此。但我没有作声。海风吹得斗篷边角猎猎作响,我看着他,我从未如此背离医者本心——我希望我的目光是砒霜,这样他脸上那副讽刺的神色就可以被我注视至腐烂。
“你家里那个德国人——维尔纳·冯·比尔肯贝格,”他念出这个名字时,声音里裹着咬牙切齿的细微快感,“我们知道他与你同住,我们知道他每天几点出门,几点归来。我们甚至知道他为您从军官配给里挪用了牛奶。”
我一哂,“别开玩笑了,勒鲁瓦先生。我不记得我这些天喝过牛奶。我只有两年前从伦敦带来的干柠檬片。而您——理解不了它们。”
他不意我这般反应,向我靠近一步,表情略有些绷不住。灯光落在他眼角的伤疤上,我猜那是他曾被盖世太保抽打时留下的。它们在他的脸上,此时显得越发狰狞。
“他该死,英国小姐。像他那样的军官,他们焚村屠人,把我们的亲人丢进雪地里,像垃圾一样烧掉。更何况,一个阻止暴力的蚂蚁军官,比暴君更难推翻,他救了那条街,玛丽一次次上门拜访他也视若无睹,但签过处决令,而且不止一张。”
我并不否认他的话。但我仍未作声,只是像看苏格兰羊杂碎布丁*一样看着他。
勒鲁瓦继续说:“而您——您是个医生,应该理解什么是‘必要的牺牲’。我看到他在那条街上向您走去的时候,就知道,您可以劝他赴一场注定送命的晚餐,也可以让他半夜踏进这个渔棚。您太低估自己对男人的吸引力了,这简直暴殄天物。只要你把肩膀露出来,我发誓,没人能忍住不咬上去。”
我终于冷冷开口:“勒鲁瓦先生,我是个医生,不是杀手。我也不是谁都想咬一口的鸡肉。您设这个局,是误判了我的身份,还是低估了我的职业素养?”
“不,小姐。您只是太聪明,以为还能置身事外。但战时没人中立,连耶稣在这片土地上都会被问一句:你是站在柏林那边,还是伦敦这边?”勒鲁瓦说。
“我可以不告诉他。”我说,“但我不想介入你们的事,我再说一次,我只是个医生,治病救人,不问来处,不问国籍。”
“要是你愿意配合,我们不会伤你分毫,”勒鲁瓦冷声说,“要是您反抗,就别怪我们换个方法,让他今晚必须来救您。我们这儿从来不缺理由讨厌英国人,哪怕那仗已经打完几百年了。少一个英国人,法国不会塌;在这个时候,法国人也不会为一个英国人掉眼泪。”
他显然不知,有时候预设的陷阱,往往反噬猎人本身。
下一刻,门口猛然炸响——明明是种冰炭不投的正义,却比任何审判都来得及时。海风撞开了渔棚的门,油灯剧烈摇晃,光线凌乱得像被我丢弃的脏污纱布。
然后我看见他——我那位温吞的房客站在门口,手中持枪,但他这一次说话的声音毫无温吞,甚至比呼啸的海风更冷。
他的枪口稳稳对准勒鲁瓦。
“柯克兰小姐——靠近我。”
西蒙·勒鲁瓦来不及指令,另一个人已扑向维尔纳。混乱中,匕首划破空气,枪声骤响,火药味裹挟着油灯的焦味充满狭小的空间。我看见其中一人倒下,肩膀上渗出大片血迹,另一个被维尔纳一记肘击撞翻,压在勒鲁瓦身上。勒鲁瓦欲起身,我已抄起桌上的油灯砸向他,火焰溅起时点燃了他的衣角。
上尉一把扯住我,把我拽出渔棚,冲入夜色中的礁石间。
寒风和海浪声一起撕裂着耳膜。
我们奔向一处狭窄岩洞,脚下是湿滑的青苔与冻硬的海藻;终于,风声被岩石阻挡,徒留我剧烈的心跳与他低缓的喘息交织在沉默里。
上尉松开我的手,虚扶着我坐下来。昏暗的光线里,我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隐约看到他半跪下来,与我平视。
“您为何会出现在那种地方?您知道那是个陷阱吗?那信……我其实看到了。我没告诉您,是因为我认为,以您的聪明——我没想到您真会去。”
这话让我有些恼,他好像在指责我“以你的智商不该做这种蠢事”;但我不喜欢被戳穿窘迫,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但我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辩解,我学不会否认任何具有客观依据的事实,即使否认本身不会带来任何灾厄。
况且——今晚,即使他不来,我也会想办法脱身。
我足够熟悉人体结构,也藏了把折叠手术刀在斗篷内袋里。至于宪兵队——医生随身带手术刀也没什么稀奇的,自圆其说,对于整天和德军打交道的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他来了,且恰到好处。
路过的船灯偶尔照进岩洞里,我借着它们,看见上尉的目光。他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在士兵们脸上见过的东西——如释重负。可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英国医生,现在又多了一层身份:一个和抵抗者私下联系的敌国公民。
这比猜疑本身更危险。
虽然,我今晚过来,只是想知道真相是什么——他们为什么接近我,想利用我做什么,或许只是兜圈子找我“帮忙”,又或许只是试探——试探我是否具有“长期主义的可用价值”。
但我没想到他们是想利用我——一个医生——杀人。
和许多战时医生一样,我当然不止一次偷偷医治过抵抗者以及他们的同伴;也在医疗推车和档案袋里协助藏匿过药品,传单和文件;我甚至还滥用职权为他们开具过虚假的处方。大多数人尊重医生的操守与伦理,并不会直白的要求一个医生去杀人,像不会逼迫修女去结婚;但盖世太保除外——他们不能称之为人。
不过我能理解他们的请求。
这个时代,道德和誓言只是可笑的虚妄,只是舌尖上的几个字眼,即使背离了也不会导致任何实质性的后果,损人利己早已不在人们的考虑范围内;坚守规则者往往被规则吞噬,毫无原则者踩着坚守规则者的尸骨登顶为王。这就是现实。
这些想法我并未显露,我不擅长也懒怠自证,更不屑于跟无关紧要的人解释,就只是静静望着他。我的发丝已被夜雨和海风打得湿透,斗篷也撕裂一角,整个人看起来一定狼狈透了,像颗丑陋污秽的石头,而且正被大自然毫不留情地雕刻。
让我难堪的事情发生了:我颤了一下。
寒颤,一定是寒颤!
但这还不是最难堪的。
我故作镇定地把湿斗篷撩起来包裹自己的时候,那把手术刀滑了出来,啪嗒一声掉在上尉脚边。而我并不能寄托于海浪的声音来掩盖它。
我一连串的窘迫被上尉尽收眼底。他垂下眼帘,我希望他没有在憋笑。勒鲁瓦那句“你的绿眼睛比任何通行证都管用”又从记忆里飘出来,让我心里一阵恶寒。
不过我猜,他不会把这句话变成现实。
他果然如我所料,什么都没做,只是把手术刀捡起来,放在我斗篷上,而后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柯克兰小姐,今天早上,那个女人找您时……我本不该听见,可我还是听到了。我很抱歉无意间侵犯您的**。”
我不说话,悄悄收起手术刀,任静默像一层厚重的雪,压在岩洞的空气上。
过了一会儿,上尉突兀地转开话题:
“柯克兰小姐,原来您不是法国人。我早该想到。您的那杯红茶加了牛奶。我该跟您说英语吗?还是继续说法语?”
“法语。”我说。
我才不要听他一个德国人说啤酒味的英语。刚认识他的时候,我以为他法语很标准,但他如果说多了,就会冒出压不住的德国口音,像在勃良第红酒炖牛肉里突然炸开浓郁的香肠味道。
“Okay.”
他似笑非笑,再开口时换回法语:
“您眼里的颜色,让我想起伦敦塔的宝石……那颗被玻璃罩困住的祖母绿。您也是那样,被玻璃困着,不肯让人接近。”
然后,他站起来,伸手一点点解开他那件做工精良的德军军服大衣,金属扣子被解开的声音伴着衣料摩挲的声音清晰得难以忽视。而我——我并不多想,紧张之后的疲惫正在突破神经,层层窜上来。现在我只想支着头睡一觉。
一片昏暗里,我听见上尉把外套脱下来了,然后是布料窸窸窣窣抖动的声响。
我没动。我累了,懒得动。
上尉的手环过来,慢得不合常理;他没立刻给我披上,反而先将外套搭在我肩胛的凹陷处。
我本想拒绝,却没张开嘴。北法地区的秋夜,海边实在太冷了。再这样冻下去,我可能会发烧。但我不想。时间永远都比无病呻吟更值钱;况且,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去做,好多无辜的人等着我去救。
上尉好像反而比我更紧张,他连呼吸声都仿佛带上了潮湿的海雾——哦,不,错了。紧张的人才不是我。
“请原谅我的失礼。”维尔纳低声说,语气依然是他惯常的温和。我没有动,任他弯腰,为我拉起外套的下摆,将两边轻轻合上;他的手在扣子上顿了一秒,最终还是没有扣紧,只是轻轻按了按,可能他自己也知道,扣上了就意味着越界。他为我理好衣领,手指不经意间拂过我的发稍,像错落在潮湿海雾中的风,一触即收。
他轻声说:“抱歉。但您一直在发抖。”
我看着他,依然不说话。他也没有逼问,只是手指从肩章上拂过,也状似无意地摩挲过我肩膀。
“这件外套其实不适合您穿。它太硬,太冷,也太沉重。但今晚……我希望它可以护住您。即使您觉得我在冒犯您,我也不希望您因为这样的事情生病。您是医生,应该知道,冒犯和您的身体健康比起来,后者显然更重要。”
他的想法几乎和我别无二致。我心头一震,垂下眼帘,犹豫着要不要对一个侵略者说谢谢,思索间,无意识地伸出手把扣子一个接一个地扣好,又把它拉紧一些,出神间,他的气息和余温已经悄然缠绕在我周身。
“有人告诉我,”半晌,我终于开口,“渔棚里藏着关于‘无辜者’的真相。”
“真相……柯克兰小姐,在这个年代,它往往比谎言更致命。”
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被心事撞疼的苦意。
“是的。”我表示认可,“真相是——他们居然要我背弃誓言。”
“誓言?”
“永不背离医学界的光荣传统与义务。*即使誓言,传统和义务已经被时代践踏得没有意义——但我愿意是最后一个坚守它的人。”
“即使是面对敌人?”
“是面对普通人。”我说,“如果我们在战场上,或者如果你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不用他们说,我也会那样做。如果我仅仅因为你的身份答应他们,我和我们憎恨的施暴者又有什么区别?”
维尔纳看着我,久久未动,也未发一言。
我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即使他不会伤害我,我也不该和他说这些话。一时间,我们都只是沉默,沉默得近乎紧绷。只有海浪的声音绵绵不断地冲刷着耳道。
半晌,他坐下来,与我几乎是肩并着肩。他和我一起望向渔棚的方向,那里的火焰正逐渐熄灭。但我不愿去评价勒鲁瓦的行为对错,事情已经发生,评价本身并不具备任何意义,值得被关注的,只有结果。
“我早已察觉那附近有些异样。”
他转过头看着我,语调略带疲倦,“但我没想到,为了杀一个普通军官,他们竟不惜牺牲一位医术高超的神经外科医生——这可是战时。您的医术在圣马洛和……我们的军队里,是口口相传的。”
我难得想回答(反驳)他些什么,却被他接下来的话噎住:
“我知道,您其实也是为了那个被捕的平民吧?——接触他们,也并不是您的本意。您只是想知道真相,然后告诉您那位心急如焚的女友。这只是人之常情,您什么都没有做错。”
昏暗中,他的凝视无声,却有种温柔的压迫感,像是密闭空间里的氧气被抽干前,最后溜进来的一丝微风。
“您应该知道,我确实本该上报今晚所见的一切。我尊重所有捍卫自己祖国的人,所以,即使他们要杀我,我也不会把他们交给盖世太保。”
他的声音几近叹息,像风穿过破碎窗棂,又像我童年时亲手折断的白桦树枝,“柯克兰小姐,无论如何,希望您能接受我的歉意,是我为您招致了灾厄,让您陷入这种危险的境地。”
我哑然。
我找不到任何他在花言巧语的证据,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两个词——Believe him。我的手微微用力地抓紧军服外套。他的气息在呢料里尚未完全散尽,静静地包裹着我,隐约的薰衣草味道从衣领处弥漫,与空气中的潮湿咸腥交织,似乎要在梦魇边缘执拗地催开一朵暗花。我局促而沉默地望向远方的海面,但那只是片黑得浓重的水域,没有思想,也并不能给出答案。
渔棚的火光已然熄灭,夜色像重幕压在肩头,雨也小了些,小到算是悄然降下,覆盖余烬的同时,也再无法掩盖我狂乱的心跳。
“柯克兰小姐。”他又一次开口,“我无意让您对他们心生芥蒂,但我认为,他们或许还会找上您,如果没有,那将是最好的结果。您务必保护好自己。在不影响您正常工作,生活和邻里关系的前提下,我……会保护您的安全。现在,请允许我送您回住所。”
维尔纳站起来,把手递给我。我犹豫了一下,把手收进衣袖,方才放在他戴着皮手套的手上。
他拉我站起,微微侧身,示意我先行。
我走过他身边时,悄悄抬起眼看他。巡航舰队的灯光恰好照过来,他的表情沉静而庄重,仿佛他刚才所说的都是理直气壮的军令,而不是足以让他被指控为“通敌”“掩护敌国公民”的“歉意”。
维尔纳与我无声地走过石滩,走下山坡,穿过树林与巡逻兵稀疏的哨点。在走过一些不甚平坦的路段和昏暗的路段时,他会不动声色地环住我的肩,稳稳的,有力的,像一层无声的壁垒,将我与周遭的混沌暂时隔离开来,也在收放之间,悄然刮过我心底紧绷的弦。
尽管我不想承认,但这次我确确实实地赌输了。
我输给了他。
尽管这场赌局只有我一个人,赌上的是我对他设下的重重布防。他对此一无所知,可他的坦诚、他的风度、他将权力置于礼貌之后的敬重姿态,已经反将一军,驻防在我心头。我又一次亲眼见证,一个人是亲手破拆他自己的“政治立场”,只为“尊重”……我那颗被生死和战乱打磨成磐石的心,终于不可逆地为他裂开一道极细的缝隙。
我们再没有交谈。夜沉如铁,只有脚步声在靴下喑哑,再被碾碎。
次日清晨,他离开得很早。
餐桌上又多了一张纸条,折叠整齐,字迹一如前几日,沉稳而矜持:
“昨夜之事,愿您忘却。今日指挥部有事,我将晚归。”
我的指尖停在纸条上片刻,仿佛它还残留着他手指的余温。字里行间没有任何过度的情感——却也正因如此,那寥寥数语化作细小的弹片,嵌入我的胸腔,在每一次呼吸时隐隐作痛。他的缺席,此刻竟化作一种更为深沉的在场,让我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晨雾中的医院轮廓让我没来由地想起被缴械的哨兵。
他说愿我忘记,可它既然确确实实地发生过,我又怎么能自我欺骗?那是我最不擅长的事。
——昨夜的一字一句,化作滴滴浓墨,沉沉坠入我心中那片白开水一样的死湖中。
它们在水里肆意张扬,凌乱地扩散着。
且不可阻挡。
而我没有再见到玛丽·杜瓦尔。这已经说明一切。亨利·布兰科——我的带教老师,一位我熟识且信任的老医生,也是那天和我一起主刀脑室引流术的医生——他告诉我,她昨天值夜班的时候突然离开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
*碎镜小组:为虚构。
*苏格兰羊杂碎布丁:据说是英格兰人很讨厌的一种菜。
*参考阿伯丁大学医学院毕业誓词,原文是“I will hold in due regard the honourable traditions and obligations of the Medical Profession, and will do nothing inconsistent therewi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