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回来得很晚,约莫十点钟。
彼时我正拨弄着壁炉,试图把它烧得更暖些。
像每个晚上一样,维尔纳向我问好后,坐回马丁姨夫的扶手椅里烤火,偶尔会回头偷偷看我一眼。
我本来想对他点点头,但他坐回去的速度很快。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我的不回应——我本该觉得庆幸,他终于习惯了;但我现在却有些说不出来的懊恼感。
“那么快坐下做什么?”我在心里默默嘀咕,然后随手拿起小圆桌上的笛福,翻了起来。
窗外又起风了。但今天的风似乎不太一样,不像昨日那般呼啸尖利。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着,与风声交织,并不刺耳。
夜已深,我们却都没有要上楼睡觉的意思。不知道是他在等我,还是我在等着他。我膝盖上还摊着那本《鲁滨孙漂流记》,鲁滨孙从第十个月走到了第一次收获葡萄干,就再没有向前走了,只有火焰的红光在书页上跳动着,像在催促着什么。维尔纳则刚看完一张德文报纸,这会儿凝视着壁炉发呆,右手搭在膝头,手指有规律地弹动,看起来是在演奏。
“上尉先生。”终于,我开口了。
维尔纳演奏的手指猛地一震,幅度很明显。食指甚至像突然被施了定身魔法一般,在空气中悬停了片刻,才又服帖地趴回他的膝头。
他挺直了后背,如临战线,以一个正式的倾听姿态面向我。“是,柯克兰小姐。”
“我想……我们应该……”
——这真丢脸。我刚开口,就顿住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维尔纳只是目光温和地看着我,等待我的下文。
“只是……我有话对您说。”
他微微一笑,“当然可以,我的荣幸。”
我不自觉地开始眨眼,并无意识地握紧了膝盖上的那本笛福。但我终于轻而清晰地说出口:
“您救了我,这是事实,我不会因为您的身份而否认您的善意。非常感谢。”
维尔纳和我对视着,若有所思,似海深邃的眼瞳微见波澜。
“柯克兰小姐……您的谢意,比我应得的多。”
他低声说,然后看着我。
我低下头,搅拌着杯里的红茶,看着里面的柠檬片起起伏伏。牛奶没有了,我只能先放柠檬片。这是战前风干封存的最后几片,我已不太舍得用了。
“我只是做了我必须做的事。”他说,“其实,您的选择,您的勇气……值得我深思。我一直在想,我做的这一切意义何在……集体疯狂之下,保持个体清醒的意义在哪?还有谁在意个体所做的努力?……我一直无法明了。我只是凭借着自己的直觉和残存的一些东西,一边随波逐流,一边逆流而上……我从未有勇气认真碰触这些问题,但您给了我这份勇气。应该表达谢意的人,是我。”
这话危险,意味不明。比起解释昨夜的行为,更像比解释更深的剖白——一个身披侵略者制服的男人,试图在一个封心锁爱的女人身上,探寻自己的人性。我的理智告诉我,要退后,要保持那份疏离的清醒;可有时候,这种单纯的闲聊,比亲吻更难以抗拒。
空气像是一根根被拉紧的纺线,它们织出一张无形的网,而我们正不知不觉地被牵引,向着某种界限的边缘滑过去。
维尔纳拿起另一杯热茶,抿了一口,对我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谢谢您的款待,柯克兰小姐。您今天一切都顺利吧?”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那句“As always”已经悬在舌头上,又被我生生卷了回去。我今晚不准备再回应他什么了。但出于英国人从小被灌输的礼貌意识,我还是几不可察地点点头,并默然给茶壶里填上一些热水。
这一晚,我们未再交谈,各自坐在各自的位置读书,看报。我也未再分一些眼神给他,为了防止自己软弱,还故意全程背对着他——直到我起身收拾茶具,维尔纳才像如梦初醒一样抬头看我。
他微微一笑,轻声开口,语调比往常更温和些:
“柯克兰小姐,时光飞逝。这是我在圣马洛的第九个晚上……今晚的风很柔和。也没有下雨。终于不像前七个夜晚那样寒冷了。”
我注意到他体贴地跳过了我窘迫的昨晚。
一时间,我又想起了他那句“愿您忘却”。虽然我不认可他的自我欺骗行为,但确确实实——那是体贴。
“柯克兰小姐,我不会做违背您真实意愿的事。我只是……想留在壁炉边,再听一会儿您……倒水时的声音。或者翻书时的声音,也好。它们比任何军号都真实。或者您愿意听我演奏?我的钢琴退步了,但还没有荒废。您不嫌弃,我可以为您弹首曲子。”
维尔纳说完,略有些羞怯地看着我。
他不是第一次留在客厅内,但这是他第一次正式请求——让他留下。他想要出自我个人意愿的主动许可,而不是“被动默许”。
这个认知,让我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
一种让人无法回避的温柔,正悄无声息地逼近我的心。
我没有看维尔纳,只是将茶盏放回桌上,微微颔首。
“请您记得熄灭壁炉。晚安,上尉先生。”
我说得又轻又促;然后迅速转身,尽量从容地离开客厅。维尔纳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我走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开口。
这一次,我未将客厅的门合上,任凭它敞开,犹自将静夜与火光留给他。站在卧室门口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内心突然有种小小而邪恶的快活:
哼,叫你今天那么快坐回椅子里!
我在幽蓝的晨光中醒来。
我好像仍然是我。冷静、理性、清醒。但今早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意识到——我并不觉得我昨晚的做出的任何决策是后悔的。我隐约觉得什么不一样了,心头有种……突如其来的轻盈感。如果用文字来形容,那就是看不见的石头被突然挪走一块的感觉。仍不轻松,仍然负重,只是比他刚来的时候要轻了一点点;又像是绑紧心脏的丝线,本来绑着死结,勒到心脏生疼,今晨醒来之后,却——
然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我干巴巴地在床上躺了半晌,时间长到我听见对面的门轻轻打开,又近乎无声地关上;再听他走远,听他下楼,听他衣料摩挲的些微细响。
我翻身起床,套上裙子。坐到梳妆台前,以最快的速度梳理头发,把自己收拾好。不细致,不精致,但至少达到了一个不出错的状态——No errors is always correct.
然后我若无其事地下楼。
维尔纳立于门前,看起来是要走,又不像急着走。他已经穿戴整齐,军帽被他拈在指尖,安静地贴在他身侧。我注意到他的神情——昨日我首次且正式地“破冰”后,他却反而比往日更为收敛,看着我时,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笨拙的羞涩。
那神情——像极了大街上那些捧着玫瑰,等待心爱女孩的男孩。
“早安,柯克兰小姐。”他对我点点头。
我张了张嘴,却只是看着他。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我也有话想对您说。”他顿了顿,轻声开口。
我看着他,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我希望我看起来不像一只木讷的北极熊。
“呃……您……您是否知道,《莉莉·玛莲》?我知道它是首德国歌曲。但我们在前线的时候,每次唱起这首歌,对面的英军都不会再对我们开枪。他们会和我们……一起唱。”他越说越别扭,重音和尾音间或变调,说到后面,脸都有些飘红,像我低烧的病人,也像英格兰晨雾里,树上的红苹果。
他不会真要高歌一曲吧?我忍不住想笑,抬手假装整理围巾,侧过头,把笑意掩盖在布料和黑发背后。
“我其实,只是想询问您……如果您愿意,今晚能否由我来准备晚餐?我唱歌很难听……我只能以晚餐充当《莉莉·玛莲》了。”
其实,我曾吃过他准备的餐食——那次我因月事卧床,懒怠到深夜,是他悄然为我留下菊苣咖啡与黑麦面包,还有切片的苹果。当然,我不认为他知晓女人这种私密的事情,这看起来更像一个单纯又可爱的意外,只是它来的恰到好处。那天他在一边看书,我包裹着沉重的灰色毛衣,鼓热的液体在杯中冒着蒸汽。
可那不能称作正式,更不能称为邀约。
面对这个笨拙的邀请,我并没有犹豫太久。
我把头发别到耳后,抬眼看进那双灰蓝色眼睛,下意识地像评估一个病人的临床症状一样,做出“诊断”:
「目光清亮,无胁迫迹象。
情绪稳定,暂不危及生命。」
好了,柯克兰医生,你可以开处方了——
「“我不挑食。”」
我回答他。我的语调依然是医生惯用的寡淡,却仿佛在冰封的湖面上,用手术刀划出一道细小的裂缝。而我与他都听见了:那道裂缝里藏着的,春水化开的声音。
维尔纳轻咳一声,恢复正色,微弯唇角,正式地颔首,手抬起来——像是想敬礼,又放下了。不过他自己似乎不知道,面部肌肉群在运动时会悄悄出卖他的心事。
“我会尝试做些法国风味的菜……如果能找到牛奶与盐。应该……比您母国的菜肴稍微可口一些。我会尽力。”
他说完便迅速转身离开了,好像怕我拒绝他一样。不过,门却关得极轻,仿佛德彪西——或者舒曼——算了,随便哪首曲谱的最后一个音符。
我转身回到屋内,脸有些隐隐发热,仿佛他目光的余温,仍留在我身上。
不过……他居然也会调侃。
那是我的母国哎!——他居然敢说出来……真是个不懂事的男孩!
不过,我并不生气。
因为他……说得没错!
我走向盥洗室,看向镜子里的人,啊……她的嘴角居然不由自主地扬起了一点点,而且,似乎没办法通过指尖之外的力量压下去。
医院的一日繁忙与疲惫浸入我的骨髓,回到家时,指尖已被北法深秋的冷意咬透。
当我打开家门,一股温热的香气扑面而来。这感觉让我陌生,我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家门。我独居许久,连只宠物都未曾养过,家常便饭于我而言,更是久远如缥缈烟雾的记忆,尽是模糊与虚无。即使在巴黎义诊的那段时光里,我也只是个寄居者,我的缺席从来无关紧要,不会有人特地期待我的归来。
客厅内壁炉依旧燃着,一如每日。我瞥见他身形——他卸下军装,只穿着白衬衫,站在炉边,握枪的手此刻正握着勺子,慢悠悠地搅动着汤汁。维尔纳高大的身材在厨房里显得有些局促,动作却不失奏者本相,优雅,流畅,好像手里的不是勺子,而是小提琴的琴弓。桌上两套简洁的餐具闪着光,但在这战争阴影笼罩下的夜晚,竟像临时眷顾这座旧宅的两颗星星——明亮而短暂,不合时宜的温馨。
他听见我进门,转头微笑道:“晚上好,柯克兰小姐。”
他很像兄长,也像……反正,不像德国鬼子。
我缓缓脱下外套,将围巾折好挂于椅背,又觉得就这么坐在客厅里等着不太合适——好像主人和客人颠倒了位置,又好像我是他的什么人。于是我走向他。厨房昏黄的油灯在他皮肤上晕出一层淡淡的光影,他本就白皙,光影下的侧脸线条更显得柔和。
我停在他身侧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手里煮汤的银勺。
“您以前……在家也常下厨吗?”
我想了想,问他。
虽然我问得像在询问病人发病时的状况一样。
维尔纳抬起眼,那一瞬,他的目光像是从什么遥远的地方游离而归。他不曾想我会主动开口问和他有关的事,以至于扭头看我时,神情里混杂着些许诧异。它转瞬即逝,迅速被他惯常的温和掩盖。
“偶尔,”他说,“小时候……母亲病重的时候,我曾试着做饭。后来,在柏林,每逢冬日独居,我总愿意煮些热汤……人,有时只是因为想念一种气味,才愿意重新踏进厨房。”
他声音低柔,又将目光投向黑洞洞的窗外,仿佛那儿正浮现出一张遥远而苍白的病榻,以及正在屋檐下不断飘零的雪。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在音乐学院的那段日子,我一个人租住在夏洛滕堡的阁楼。房东太太是个遗孀,家中总飘着烤苹果的味道。我常想,如果战争不来,也许我会留在柏林,继续演奏……”
我一边看他煮汤,一边静静地听他为我讲述这些并不属于法兰西与英格兰的记忆,它属于1939年之前的某间柏林旧居,也属于一个无法回返的平静年代。他的话语断在空气里,只垂下眼帘,仿佛在咽下什么——我想,他是在刻意咽下那句“可战争终究来了”。
“我并非真正热爱这身军装,”他将锅内液体倒入瓷碗,继续说,“但在我们的家族,拒绝从军,比战死更耻辱。您既然来自英国,应该知道,贵族的姓氏也意味着沉重的义务。”
他抬眸看向我,眼神不再游移,却也不坚定,是一种被命运按在砧板上的人才有的,无可奈何的冷静,就像我那些在病榻上睁着眼睛等死的重症病人。只不过他们之中还有些意识模糊的,他却清醒,和我一样,连欺骗自己都做不到。
“我曾经以为,我不过是遵从命运安排的卒子之一。但当我真正被放在棋盘上时……我才发现一切都不是我想象中的模样。像我对您说的,我希望的,并不是我能做到的。我能走的格子,太有限了……”
可他至少还在走。我已经亲眼见过了两次。一次亲眼所见,一次亲身体会。
我没有作声,只默然坐下。
他也忙完,坐到我对面,不动声色地为我盛上一勺汤。
液体表面的蒸汽被烛焰映照着,氤氲不定,若即若离。
我抿了一口——是土豆浓汤,加了牛奶,带着久违的香草气息。它温热,却不浓烈,缓缓流入胃中时,浑身都跟着温暖起来,似乎在安抚着我疲惫的身体。口味不算多惊艳,却足够温柔,足以在战时疲惫之中聊以慰藉。
我未曾赞赏;却也未拒绝再饮。
他起初没有多说。只是等我喝完,低声补了一句:
“我很高兴……您允许我。”
我把汤匙轻轻搁回碗中,没有答话,眼神却终于停留在他脸上片刻。我知道他肯定还有话要对我说,但此情此景,以及我们之间经历过的几夜并不算美好的回忆,注定了不可能是男女间旖旎的话题,因此我看着他时的心情还算坦然。
或许也有一丝小小的期待——但我向来视感性为犯罪,在发觉的时候,也就随着托腮倾听的动作,都一起压碎在指间了。
如我所料,他低声开口:
“1932年那年,我刚满二十岁。那时我还在音乐学院,每日弹琴写谱,想着有朝一日能在爱乐大厅登台。然后,1933年,希特勒上台后,一切都变了。那个春天,‘非雅利安’老师们被辞退,而我因为不愿加入学生联盟,被迫中断学业……父亲利用关系,将我送进了军校。”
“听起来很像个懦夫——但我不是没想过当逃兵。但一旦我那样做了,不只是我,连带我的家族也会被列入政治观察名单。我的父母和妹妹,还有旁支的亲属们,都会受牵连。那些人……他们有一千种杀人不见血的方法毁掉一个人,以及他的姓氏。”
他看向我,嘴角微扬,笑意却没到眼里,唇角的弧度第一次带上冷讽,“在我父亲那个时代,从军是荣耀;到了我这一代,从军只是避免灾祸。”
“我不过是……比别人明白得早一点罢了,战争不是选择,而是我们这一代人被写好的人生。”
他没有看我,更像是在对自己倾诉。我静静地听着这场不该在我——一个独居的敌国女人面前展开的独白,它太冷眼旁观,只是在陈述事实;或许他是想辩解,但更多的,只是一个普通人对生不逢时的无可奈何。
又开始下雨了。风声裹挟着雨声,在木制窗框上敲打。屋内的烛光仿佛也受了惊扰,摇曳不止。我们各自收拾了餐具后,他与我道晚安,我则点点头,起身回房。
约莫十一点,楼下忽然响起钢琴声。是舒曼的《梦幻曲》,旋律起初带着专业人士不应有的迟疑,被他弹出了如履薄冰的味道,仿佛在试探这个难得温柔的黑夜是否尚未结束,旧居是否依然宽容;但在逐渐流畅的旋律里,弹奏者扎实的功底慢慢难以自控地显露出来。
音乐是一种自带情感的语言。而我听得出,我的德国房客,正在试图以音乐为语言,离我近一点,再近一点。我不知道他在请求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想离我近到什么地步;但每一个音符在轻触这鲜活我的灵魂,它们隔着木门,穿过战火里的废墟与英格兰的白桦林,缓缓叩击我坚硬,疲惫的心腔。
维尔纳大概是怕再打扰我,紧关着客厅的门。我悄悄站在门后,指尖不自觉地贴紧门框,渐渐地依偎在门板上。
窗外的叶声簌簌,在夜的静谧中缓缓零落。
空气仿佛也零落了。
唯有钢琴声缓慢流淌,一点点穿透厚重的静寂,悄然搅动我内心那片初初破冰的湖面。
一曲奏罢,又是一首《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我不自觉地弯起嘴角,却依旧不曾出声,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原地。耳边只有琴声,在夜色深处缓缓绽放。
我就这样依靠着门板,垂着眼静静地听,听着维尔纳指尖跳跃的低诉——它们没有文字,却超越语言,超越身份与敌意,超越战争与国度,在虚无之间凝固为实体,轻轻落在我心上。
秋雨寒意穿过窗棂,丝丝冰冷刺入肌肤,我却感到胸口微微一暖。
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我与他之间的距离,似乎……悄然缩短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