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发深沉,窗外的风溜进房间,在走动间碰得白纱窗帘沙沙作响。床边的手灯亮着微弱的光,充斥房间的血腥气已渐散,但房间本身仍像是裹在幽深而潮湿的梦魇里,静得几乎令人发狂。
已是后半夜。我坐在维尔纳的床边,双手交握着许久,已经僵硬如石膏,浑身仍似乎被大西洋的冰海冻住,动不了,一股子一股子地泛着冷。
维尔纳仍未醒,脸色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得不近人色,睡得沉得可怕,太静了,寂静到给人一种无人能唤得醒的错觉。这样的他让我觉得恶劣,这样的寂静让我恐惧得想大口喘息。迟来的的后怕从脊椎下端缓缓爬升,如潮水般把我吞没。我处于一种身不由己的状态中,浑身极端发麻,感觉呼吸困难,恐慌让我想尖叫,却又不敢,也不被允许发出声音。
如果他死了呢——
如果他死了呢。
我把脸埋进掌心,却连一滴泪也无法逼出。真正的悲伤往往不会流泪,它只是沉甸甸地压着胸口,堵塞气管,让人连呼吸都满是鲜血的铁锈味——我忽然明白了那次他把我从废墟里疯了一样挖出来时,心口是怎样的疼。
于是越发觉得自己恶劣至极。
和他冷战的这几天,我无数次对自己说,离开吧,艾瑟尔。离开这个房间,离开圣马洛,离开叛国者的自我批判,离开这场荒谬的战争,离开这个在错误的时刻出现在我生命中的男人,管他什么爱情不爱情。直到现在,我也不是没得选,我完全可以功成身退,把他扔给他们的军医官;甚至就在刚刚,我一度已经站起身,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门把。可我最终还是坐了回来——我早就回不了头了。命运已将我钉死在这张椅子上,把我浑身密密麻麻地刻满他的名字。
所谓抵抗,忠诚,界限……统统死了。
它们在我心里都死了,死在我对他说“你成功了”的那个夜里,死在他在我怀中为失子而流下的眼泪里,死在他在我手术刀和止血钳下一寸寸缝合的创口里。
他爱我,而我亦然,我们的爱情本身便是这个时代里稀有却残酷的病例。我没有再为自己辩解的**了。我们所有人都不过是一群自以为有选择的人,在历史的泥潭里徒劳地扑腾而已。
我像个被掏空了棉花的布娃娃,听着维尔纳一声一声的呼吸,听它一声一声地告诉我:
他还活着,我还爱他。
这一切没有意义——可这就是意义本身。
我记起他第一次亲吻我时的珍爱——仿佛在呵护一颗随时可能碎裂的晨露。我记得他第一次向我袒露心迹时的羞赧与克制,记得他每日的早安和晚安吻,记得他手指落在我发间的温度。我更记得那天我们为那未能出生的孩子一同低头哀悼时,他颤抖的肩头。我不是盲目的少女了,那些轻盈的冲动早在伦敦空袭的黄昏里被尽数碾碎。我知道他是谁——他是德意志的军官,是占领者,侵略者,是血雨腥风的一部分。
我也知道我们之间横亘着整个欧洲的废墟与鲜血——
可他也是从死亡线上被我亲自拉回来的,我的男人。一个在梦境边缘,呼唤着我名字的人。
“……Ethel……”
“Ethel……bleib bei mir……”
我抬起头看他。维尔纳眼睑紧闭,眉心轻蹙,嘴唇微微张着,像是正在与梦境缠斗。
于是我伸出手,覆上他冰冷的手背。
他没有反应:而这让我觉得陌生。每次我拉住他的手,他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都会立刻握住。有次我调侃他,他却认真地说,“元首的命令也阻止不了我牵你的手。”
然后弯下腰,微笑着,亲在我手背上。
元首的命令阻止不了——伤病和分离却可以。
我握紧他的手,听着自己的心跳,砰然作响,比风声和梦话,都更清晰。
天至拂晓,维尔纳方才苏醒过来。彼时我正在房间门口与军医官交代病情与注意事项。
“太厉害了。位置这么刁钻的穿透伤……”昨天协助我的军医官还在翻着我写下的记录,看着我时露出一种介于敌对,友好,震惊与佩服之间的古怪表情,又连连摇头,“上尉伤的位置太凶险……我们都不敢下刀。如果……”
“没有如果。”我果断地打断他,“是在你们的伤兵身上练出来的。上尉必须绝对静养,如若后续有呼吸急促或咳血的情况,立刻再行穿刺。”
“好的。”军医官回答,环顾四周后才说,“我其实是想说……柯克兰医生,如果不是在这个情况下与您共事,我会愿意和您多交流。虽然您是敌国公民,但您高超的医术让我由衷敬佩。”
我突然听见屋里传来一声轻咳。
“上尉醒了。”军医官说。
我的心思已经被那一声咳嗽拽进了门,匆忙甩下一句“这件事也没有如果”就推门进了屋。
一进门,我就直直地撞进他的目光里。
维尔纳看着我,瞳仁清亮得出奇,好像刚在死神的镰刀下兜了一圈的人根本不是他。他吃力地转转头,嘴角动了动,想笑,最后却只是抬了一下嘴角。
“你还在。”他说得极轻,温润的声线因为太久没喝水而变得干哑。我有些心虚地低下头,轻轻颔首,答道:“你醒了……脱险了。”
我本来想说“你活下来了”,但是“Alive”这个字眼太疼,疼得我没办法用语言来形容。我说不出口。它像一把小刀,悬在舌尖上。
他眨了下眼。我眼睁睁看着那双灰蓝色的眼被温热的水汽轻轻糊住,又慢慢散去,只余下眼角星点水痕,心里钝钝地跟着他一起疼。维尔纳苦笑一下,试图抬手去擦,却因牵动伤口而轻轻吸气,眉头也蹙了起来。
“别动。”我伸手为他擦拭眼角,“我缝了你十六针。你必须静养,不能随便起身。”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你缝的?”
我点头:“当然是我。”
他眨眨眼睛,又问:“你怎么……会过来?”
我照实回答:“拉夫勒少尉来医院找过我。我不来,你就真的没救了。”
他苦笑一下,“果然。但他不该去找你。上次的事,我已经告诫过他。”
我说,“他也是一时心急,没办法。——别怪那孩子,他救了你。别再说话了,你听起来很累。”
维尔纳点点头,乖巧地不再说话,只是那样望着我。但只有我自己知道,从我和他目光对上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然又一次向他缴械了。他从来都是这样——不用说话,只用眼神,就足以将我一层一层地剥开,像岁月悄然剥落白桦树的老树皮那样,温柔而不动声色。
“方才和你,说话的那个……”我们沉默了一小会儿后,他突然又开口了。
“我不认识。”我说,“你们的军医官。呃……没有头发。四十多岁。”
“错了。”他眯起眼睛,“Sechsunddrei?ig.”
这家伙——我差点没憋住一点笑,连忙移开目光,轻咳一声,把声音调整成医生们惯用的冷淡声线,方才开口:“Well,他看起来很成熟。另外,我昨晚留下,是因为我不放心我的病人,不是因为我们的关系。白天我要回到医院工作,刚才正在和你们的军医官交接班。”
劫后余生的轻松气氛又被我毁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大抵是我觉得我还没想清楚——所以即使心已经向他投降,嘴上也要装得足够冷淡,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肯丢盔弃甲。
维尔纳没有追问,只沉默了一瞬,便以一种自嘲的语调询问我:
“那,医生……晚上还是你值夜班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用水浸湿纱布,为他润口。他抿了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随后低声问我:“我是不是说了梦话?”
我手一顿,迟疑片刻后,轻声应他:“你说了。你说让我留下。”
他轻轻一笑,“那我大概说了心里话。”
我是在走出德军指挥部后,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有多疯。寒意从脑室一路扩散到脊柱,心脏,还有全身的末梢神经。对于如今的我而言,昨日的莽撞举动,倘若落入有心人耳中,足以招致毁灭性的流言和泼天的国仇家恨。
战时的空气本就像浸泡在汽油里的棉布,一句轻佻的闲话,足够点燃整个街区。而一直自诩谨慎冷静的我,却像被石子打瞎了眼的盲鸟,不管不顾地撞向风暴中心。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了家;可我仍要梳洗,以我平日那副不理世事的臭脸前往医院。——敢做就要敢当。逃避是懦夫的特权,而我没有资格。我一边洗漱梳头,一边在脑海中迅速罗列着可能发生的最坏结果与应对方案。
如果……若真的无可挽回,我会选择以叛徒的身份主动去死,将一切的罪孽,以他爱人的身份带入土中。
我将冰冷的水用力地泼在脸上,再用指尖粗暴地将黑发捋顺,索索萧萧地站在洗手间昏黄的镜前。镜中那个女人,披头散发,眼下青黑,肤色惨白,一双如大雾弥漫的白桦林般不见活人气的绿眸——阴冷,深邃,前路未卜。
终于,我像赴刑场一样走向医院。
可我预想中的憎恨目光,审问,告发,都并未到来。昨日下午固然传言四起,但今晨,军方已率先发出一纸通知,将昨日之事“合理化”处理,我瞬间变成了“被迫为敌军伤员提供急救服务”的可怜角色。不久之前,我也确实被盖世太保短暂拘留过,随后归档为“受控释放”状态,并接受每周一次的身份查核,名义上归为“战时合作技术人员”。
——通知之迅捷,措辞之周密,背后是谁的笔触,不言而喻。
我几乎可以想象维尔纳在病榻上半躺半坐,向拉夫勒少尉低声嘱咐的神情。
傍晚时分,我“依令”返回德军指挥部,和德方军医官交接病情。一切如我所料,甚至比我想象中还好;维尔纳白天并没有发热,呼吸急促,咳嗽等迹象。军医官试着给他喝了一些水,也没有出现呛咳,胸闷。至少说明他第一个危险期已经过了。
军医官刚出屋,维尔纳便吃力地支起身子。
“别动!”我三步并作两步靠近病床,伸手按住他没受伤的那一侧肩膀。可下一秒,他却倔强地抬头,轻轻啃咬我的唇。
“我忘记问了。你还生气吗?”
我红了脸,低声道:“我本来也没生气。——只是我自己……一时间想不通。”
“我好惨。”他轻笑,眼睛里却泛着一种明亮的,只有少年人才拥有的神气。
我气不过,伸手掐了他一下。
“吻我。”他扁扁嘴,对我撒娇,“我动不了。”
我哭笑不得,俯身吻他一会儿。
接吻间,我又回忆起我曾对他说“我要对我的玫瑰负责”,胸口闷闷地涌上一股沉沉的愧疚。
——我也曾想过要离开他。不止一次。
我恨战争,可我爱上了战争带来的人。随便吧,随便什么吧。被碾碎就被碾碎,最好碎成齑粉,最好碎在他的骨血里,陪着他一起尸骨无存。
都不重要了。
他还活着。他在吻我。
他还爱着我。我也还爱他。
这就是全部的意义。
我亲自把他从死神眼前推开,又把他从它手里争夺回来时——我的命早已嵌入他体内,和那些弹片一同扎进去了。
吻毕,维尔纳温柔地摩挲着我的黑发,“艾瑟尔……你愿意留下来吗?当然,如果你介意这里……我不会强求。我会善后。”
我心中狠狠一痛,却已经立时浮现出答案。但我仍未立即回应,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因为我怕我说出口的瞬间,会立刻抵着他肩膀哭出来。我想把第一句“我愿意”留给他求婚的那天,如果我还等得到。他抚上我眼睫,擦掉睫毛上不知什么时候挂住的水汽,目光深邃,声音尚且带着虚弱,反而显得分外轻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该要求你,但这一次,我是真的需要你。”
我握住维尔纳的手,用力眨了眨眼睛。我成功逼退了一波涌上来的泪意。
“我不该给你加码。但我中弹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
他停顿了一下,转向我,目光如雾夜里朦胧的星光。
“我曾从很多死亡线上侥幸逃脱。可唯独这一次,我怕。”
我怔怔地望着他,那些压抑太久的情绪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冲破藩篱,翻涌而上:心疼,羞耻,自责,以及无法命名的恐慌,深入骨髓的依恋,它们像柔软的潮水,在夜色下悄无声息地席卷了我全身。
我低下头,终于说出几句没有防备的话:
“需要你的人是我,维尔纳,你知道吗……你是我赖以生存的氧气。如果你死了,我会感觉到。如果感觉不到,那你一定还活着。”
他一愣,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说。
我低垂着眼睛问他:“如果我没来,你会不会怪我?”
他不答,只移开目光,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你可以不来,只要你真的想。我不会怪你,从来都不。”
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的睫毛颤抖得厉害。半晌,我做了个深呼吸,把逼到喉咙口的哽咽用力咽下去,方才开口:
“你可以要求我。你应该需要我……”
然后我就说不下去了。眼泪从眼眶中间断了线一样往下掉,噼里啪啦地砸在他床单上。“我是个混蛋。”我抽噎着,像是小时候因为犯错被父亲责骂的小女孩。“我是个混蛋。”
他不知道我的动摇,甚至还在小心翼翼地求我留下。——他那样爱我,却不知我差点被我自己打败;某种程度上,我甚至比战争更残忍。那句“He is our enemy”我曾一遍遍默念,却终究败给了他昏迷中的一声“Bleib bei mir”。
“别这么说你自己。”
他蹙起眉,指腹小心翼翼地抹过我眼下那条尚未干透的泪痕,替我抹去一滴又一滴眼泪,轻声哄我:
“别哭,艾瑟尔。我最怕你哭。你一哭,我死一次都觉得不够赔。”
他不哄我还好,他一张嘴,我本就止不住的眼泪掉得更凶。
“别说那个词……我本来没想哭……都怪你。”
“是,都怪我。”他轻轻把我按下来,让我靠在他腹部,“都怪我。我现在甚至不能吻掉它们。”
我在他掌心里窝着,耳朵贴在肋骨下方,依然足够清楚地感受到他规律跳动的心脏。
“我确实庆幸我来了。不过,你别高兴太早……这都是医生的本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病人死在我面前。”
我又在说假话了,即使它逻辑混乱,过时,拙劣。而我明知道,我的假话可能会刺痛他。我总能轻易抵达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维尔纳听我说完,没有失落,只是轻抚我的额头,以指尖爱抚替他吻我。我知道他又一次向我妥协了。他能听明白我的意思,这就够了。像我刚和他在一起时我对他说的那样,我脸皮薄,才不喜欢被戳穿。
“你总是这么嘴硬。——是,都是你的本能,包括在所有人都以为我会死时,你还跑过来,固执地抢救……算了,我明白。我答应过你,不会戳穿你……无论发生什么,活着就好。”他声音里尽是温柔和无奈,“那,等我不那么虚弱的时候……你还会留下吗?”
我终于从他身上抬起头,才发现我已经把他的白衬衫哭湿了一片。我望着他,有点羞窘地眨眨眼,小声说:
“我会……但你要忘记我今天哭过。”
“好,我会忘记。”他微微一笑,又正色道:“艾瑟尔,我并不要求你为我改变立场……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理由,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我说不出话来。只怔怔看着他。
“什么都好。我没问过你,你也没说过,所以我不求你……有多爱我,你可以不爱我,”维尔纳说这话时,声音轻得像雪片落在叶子上,“但如果你愿意,我想活着,活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只为等你说一句:我不后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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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