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我在医院的表现不太对劲。
我心烦意乱,胃口奇差,操作失误频发,甚至在一场小型缝合手术中,差点将针头扎入自己的手指。我忘了记录两位病人的输液时间,听漏了凯瑟琳和实习医生的汇报。我从未这样过。我像一台生锈的机器,仍然工作,却不再精确,不再高效。我清楚自己脱轨了,却无力拉回。
亨利医生察觉到了。他早该察觉了。他比谁都了解我——那个总是准确到苛刻,永远提前三分钟查房的柯克兰小姐,忽然开始犯错,发呆,走神。
以及——那位冯·比尔肯贝格上尉这几日不怎么出现了,来了也只是匆匆忙忙看上一眼就走——但他每次都会出现在柯克兰医生所在的病区。
“你爱他,对吗?孩子……”亨利说。
这话他是在手术室门口说的,那时我们刚为一名突发气胸的老妇人做完抢救,因为她趁着护士转身,主动从病床上摔了下去。亨利医生递给我一块毛巾,我接过去,低头擦去额角的汗。
我们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我没说话,只微不可察地点头。
“其实,我那天看见你把他推进了储藏室,我本来以为他要对你图谋不轨,事实证明我想多了。我不是说你不该爱他,这个人我知道一些,他在尽力不制造——甚至阻挡杀戮和暴力。德国人来了之后,主宫医院从未如此顺利——你出审查营那天,是他拜托我去接你,我看得出来,那孩子不错,只是……毕竟他的身份……”亨利医生说得像给颅骨钻孔那样缓慢,“……你很聪明,你肯定清楚你们——会通往什么结局。”
“我知道。”我说。但我还有句话没说出口,也不敢说出口:我仍心甘情愿下坠。亨利不知道,他有一件事说对了,那就是维尔纳确实图谋不轨。他只对我图谋不轨,也只能是我。
亨利·布兰科医生——年近六十,独身一人,无儿无女。在这样一个女性在医学领域难以立足的年代,我是他收的第一个女实习生。他对我几乎近似父亲的慈爱。战争爆发后他曾对我许诺:如果我们都能活到战后,他希望他能送我出嫁。我当时不认为我会嫁给谁,但我知道他没有开玩笑。他不是书本里满口道义的高尚者,默许里藏着失望和疼惜,不劝我断绝关系,也不为我们辩解。他只是疲惫又哀怜地望着窗外,眼神像是在看战地医院里随处可见的断臂残肢。最后,他低声说:“你足够聪明,也足够理智,艾瑟尔。但这世上,并非所有聪明人都能躲开灾难。”
那天下午,病房外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血腥,烟灰与焦躁融合的气味。天花板上的灯管在微微颤动,每一次闪烁都像是恐怖故事里不祥的预兆。我正在为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换药,他是爆炸中的幸存者,颅骨被炸出了裂缝,我为他动了手术,小家伙仍在术后恢复期。
我正准备贴上纱布,隔壁病房的门却猛地被推开,砰地一声,颇为刺耳。
“军官……重伤……指挥部附近……”
那句不完整的话入耳的瞬间,我如同被肋骨刺破了肺泡,瞬时抽空了我胸腔中的气压——医学课本上熟悉却主观无法描述的空虚感终于被我切实体会到了:心跳暂停一瞬,听觉随之失真。
我反应过来时,棉球和碘酒都从手里滑落了下去,那个褐色玻璃罐翻滚着撞上了桌角,发出一声轻响。
被我按在诊台上的小孩也突然“哇”地大哭起来。
我连忙整理心神,拿了新的棉球,只是更用力地握紧镊子,一边安抚小孩,一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为小孩换药,并把他抱下去交给护士。我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寒意爬满脊背,模糊却凶猛,像有只冰凉的蜥蜴,在皮下到处乱窜。
走廊上响起奔跑的脚步声,室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广播声。传言像瘟疫般迅速传播开来:今天指挥部有个德**官遭到了枪击。
“希望不要波及我住的那条街。我还不想死。”
“哎,又要戒严了。上帝知道德国鬼子又要怎么折腾人?”
“上帝保佑。真是美好的一天。”
有病人和其他医护们小声闲聊着,我则强迫自己摆出一种冷静得近乎冷漠的姿态,和旁人一样假装对此漠不关心。有人悄声议论,有人为之窃喜,有人说那位军官可能是新来驻防的党卫军上校,也有人猜测是外省调来的情报人员。只是……只是我已经忘记了自己都说过什么诊断,和哪位同事打过招呼,接诊过的病人又是谁;只是我的手,在写病历报告时的笔画比平时深了许多,力透纸背。
而就在我强迫我的视线钉在病历上的时候,一句德语自诊室门外的走廊传来,又很快远去。
“Ein deutscher Offizier… get?tett.”
(“一名德**官……死亡。”)
我感觉脑袋里所有的神经都被切断了。钢笔顿了一下,墨水像血斑般在纸上洇开。我没有发问,也不能发问。我只是轻轻放下笔,走进洗手间,像往常一样洗手,戴手套,穿上外袍。动作一丝不苟。机械如仪式。
我把手洗了又洗,似乎这样就能将身体里所有的惴惴不安都随着水冲下去。护士贝蒂娜望着我,眼中满是惊异与不安:“柯克兰小姐……?”
我才回过神来,低声答道:“对不起。”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而像有人在用琴弦拉着野坟里漏出来的白骨。
我告诉自己:这座城市每天都有人死。他是军人。他的名字不在那个传言里。他不会是那一个。绝不会是。
事实是我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背负着钢铁的重量,每一次迈步都似踩在薄冰之上。我几乎要窒息了。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与我毫不相干。我像一条鱼,被强行从水里捞出来,扔在砧板上,睁着眼等死。
接近傍晚时,我诊室的门被推开了。
我最不想看到的人来了——奥古斯特·拉夫勒少尉,我看到是他的一瞬间,感觉听见什么本就强行撑着的东西,哗啦一声,尽数碎裂了。他终于来了,理所应当又欲盖弥彰的来了——我几乎控制不住浑身颤抖,张了张嘴,心里的疑问冲口欲出,却又组织不成完整的词句,甚至已经忘记了该怎么正常的呼吸。
拉夫勒少尉对我敬礼,示意我私下说话,神情分外严肃,几乎可以称之为凝重——我心里那种不安的预感越发强烈起来,走到他面前的几步都不知道是怎么迈开的。副官独自前来,这已经是某种征兆。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又捏着止血钳。我拼命抑制着颤抖,那把小小的金属已经几乎在我手里变形。
“柯克兰医生,冯·比尔肯贝格上尉被流弹击中左侧肩胛,现伤势严重,军医官已做了评估,认为几乎没有救治可能,长官本人已经昏迷不醒。我不愿眼睁睁看着他死去,所以来找您……”
他后面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我的血液几乎在那一瞬间冻结。
“冯·比尔肯贝格上尉。”
“伤势严重……”
“没有救治可能……”
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我脑中空白,唯有那个称呼在回响——一次次地,脑海里有个大钟在嗡嗡地响。渐渐地,我听到德国士兵们沿街高喊召集支援的呼声,走廊里孩子尖锐的哭声,病人们病痛发作时痛苦的呻吟声——世界回到了我的眼前。
我似乎是点了下头。机械地。
拉夫勒少尉再次向我敬礼,转身离去。
我的手还握着器械,指关节捏得惨白,几乎硌破了我的皮肤;我试着只是惯性地分析,以一名神经外科医生的思维,把我心爱的男人变成病例,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个临床用语。
“肩胛中弹。贯通伤或者穿透伤。大量失血……意识模糊……病情危重……”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眼泪,可我知道,我早已失控。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转身回到诊室,再走进药品间的。那里昏暗逼仄,熟悉的医用酒精的气味却熏得我几近窒息,玻璃瓶反光出无数个我,再共同窥视我的每一次犹疑。我开始冷静地挑选所需物品:麻醉剂,酒精,绷带,外科剪,止痛针……准备流程一丝不苟,像我每一次术前准备那样。可我清楚,那是理智最后的壳正在碎裂。我已不再是柯克兰医生,而只是站在悬崖边上的艾瑟尔,正睁大眼睛,凝视着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那是不是——也许已经——是告别……不,还不是。
我逼迫自己把药瓶一一包扎妥当,分门别类塞入急救箱,像往常那样系紧带扣。
然后我听见自己对贝蒂娜说:“我出去一趟。”
走出医院时,天空呈现出尸体皮肤独有的那种晦暗灰白的死色,低垂得像块吸饱寡妇们眼泪的布帘,毫不留情地遮蔽住城市的头颅。沾血的传单散在路边,被风吹得四处乱飞。
我提着急救箱,脚步沉重,却毫不迟疑。心脏却像被套在钢丝绞索中,每踏出一步都微微收紧,勒得我眼前阵阵发黑。
拉夫勒少尉带着我,快步进入指挥部。德军临时改造的战时医务所位于指挥部后方,早年曾作为小剧院使用——荒诞成了现实,在这里讽刺地上演着。我刚一靠近它,便听见怒吼的命令,短促的回话与交错的靴声,然后就被少尉引入维尔纳所在的房间。
维尔纳躺在床上,军装已被鲜血浸透,胸腔还有起伏,但分外微弱。他苍白得像个石膏像,失去了他惯常的神情——能穿透任何个人意志的沉静,和对着我时会丧失个人意志的温柔。
这个失血过多,虚无空茫的躯体,竟是维尔纳。
竟是……我的维尔纳。
我浑身发冷,好像第一次认识他,整个人跟着他一起被抽干了全身的血。
几名医务兵正忙乱着,围着病床团团转。看见我,一名军官厉声质问:
“你是拉夫勒少尉找来的外科医生?是不是前段时间……被拘捕过的那个?”
另一个声音介入——不是拉夫勒,但比起质问更像解释,音色好像在哪里听过:“她在舞会上救过他。”
很好,他们还记得我。我没有否认,只是点了点头:“是。我需要清场。”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干净,冒着森森的寒气。军官看了我几秒,挥手命人退开。
我努力像我每次走近死亡一样,走近他,双膝几乎要弯折,只能强迫自己稳住身形。维尔纳现在还活着,就在我面前——熟悉,陌生,苍白,隐隐透明。他尚未彻底阖上眼睛,长睫微颤,在昏迷边缘艰难地低声唤出我的名字:
“艾瑟尔……”
模模糊糊,近乎梦呓,别人可能听不清,但我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确实唤的是我。一个不该出现在这个房间的名字,一个与忠诚,命令,荣耀毫无关系的名字。
这场仗我必须赢。
以医生之名。
我必须再一次听见他口中唤出我的名字。
我小心地剪开伤处他被血染透的制服,流弹从左侧肩胛骨下方穿入,深度穿透伤,若不立即取出子弹并减压,他将极大可能引发血气胸,进而导致呼吸衰竭。我在作出判断时尚且心如擂鼓,深呼吸了两次,才强行命令自己镇定下来——维尔纳,我的爱人,他命运的骰盅,此刻就在我的手里。
“需要立刻手术。准备无菌器械,热水,和□□。”
我闭了闭眼睛,逼迫自己将恐惧和不安尽数捻碎,只把他当成一个重伤的病人,把每一滴涌出的血都当成一个普通病人的,当成自己的,不是他的。
手术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我的指尖冰冷,衣服已被冷汗浸透。缝合线收紧的最后一下,我差点没站稳。
维尔纳凌乱的呼吸终于重新规律起来。
我帮他调整点滴,盖好毯子——旧的,带着些许潮霉气。我下意识把毯子拉高,盖住他没受伤的那侧肩膀。
军医官向我致谢,他眼神格外空洞,显然又是一个见惯了血肉横飞与尸横遍野的。我扫了他一眼,麻木地点了点头,在手术记录单上匆匆签了字。
德国人没有驱赶我这个敌国公民。其一,我在舞会上救过他;其二,我是目前最了解他伤势的人。即使如此,也本该有宪兵在门口值守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居然撤了岗。
我没追问。
我懒得问。
我不想管那些。
我坐在维尔纳的病榻前,听着维尔纳沉重而平稳的呼吸,不停地告诉自己:我是医生。我来,我救,我留,都是因为职业素养,因为我对生命的敬畏,而不是因为他是我的——
但当我又一次低头看向他,我知道自己撒了谎。
疼痛的余波和释然的海潮同时在我胸口冲撞着。我早已无法自洽了。主动和被迫有本质区别,没有人逼迫我来到这里。换作法国的医生,或许也会像德国的军医官一样摇头叹息,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我却救了他,又一次。只不过上次我还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至少我延缓了一些平民的死亡,我增加了他们活到战争结束的概率。但这一次的相救,却是再无余地。
我早就不是清白的人了。我从决定爱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侵略者。是压迫者,是我民族的伤口。但我还是爱了他,一点余地也没给自己留。余地这种东西——它早已模糊得像是炮火后的天空,无从辨认方向。
我是叛国者。
只是还未被彻底钉透。
写这章时一直在回忆在重症门口等待的心情,大概算是表达出来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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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