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纳带着我走出指挥部时,夜色已沉。
因袭击未遂,维尔纳的军车被指挥部临时征用,用于街区布控。他当然不会让我等,代价是我需要“自行步行撤离至安全区域”。而他将以“保护重要平民证人规避第二起袭击风险”的理由,亲自护送我回到“安全区域”。
安全区域——我尚且不能称之为家。
只是,位于德占区的旧居。
圣马洛又下起小雨。海风裹着焦油味割面而来,被战舰与封锁线长期搅乱后,这气息已悄然成为圣马洛的常态。每走一步,我都能感到裙摆破裂之处拂过膝弯,玛丽的辱骂已然凝在那上面,我像福音书里被法利赛人抓住的不洁妇女——不同的是,我正被一枚枚投掷过来的石子处刑,再不配被拯救。
维尔纳的步伐不快不慢,我恰好能跟得上。他的手环在我的手腕上,轻而不松,随时准备在下一秒握紧。我想告诉他,我其实真的没那么脆弱,我其实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什么都不想说。他也一样,沉默了许久,不像平常那样,随便有个由头都能当场吟首赞美诗出来。
还是他先开的口。
“Es tut mir leid.”他说。
我大致知道他为何道歉,却不愿深想。
我不该如此这般不知廉耻。至少我该保持着我的冷眼旁观,我的司空见惯。我的人生早该被战争搅拌得沉静无声了。在义诊期间的重病区与停尸房里,在码头送别英国医疗团的挥手里;在打开被驱逐信塞满的信箱时,在第一次为德军伤兵诊病治伤时。
可我又是那样不想他死。
我害怕失去他。
我不想失去他。
我……不想……离开他……
——这些念头化作匕首,划过心头,片刻的疼痛后,血流出来,既温热,又令人惧怕。
一片落叶坠在我肩上。
我的思绪又断了。
维尔纳伸手拂去它,停下脚步,解下自己的军官大衣披在我身上。他温热的手指掠过我脸颊,轻轻拨开我鬓边一缕沾了灰尘的发丝,动作温柔而审慎。
“柯克兰小姐……如果不是你,今晚死的人将不止是我一个。而是数十个——乃至数百个。甚至整个圣马洛。而他们中的许多人,不应该这样死去……或者说,他们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活着看到战争结束。”
他说得隐晦,我却听得懂。
但就像他一次次拦下屠杀,悄然保护无辜者们一样——并不会被记得。
世界只会记得:我救了一个德**官。
我阻止了一次抵抗行动。
我,在最该忠诚的时刻,倒向了“敌人”。
宽慰也好,剖白也罢,我都不知该如何回应,越想越觉得心神混乱。理性与沉默曾经是我最后的盔甲,如今却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内里乱麻一样的心绪暴露无遗。
风吹乱了我鬓边的发丝。
我意识到自己发髻已松。那副模样——凌乱、疲惫、失措——像极了一个失去立场的人。我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自己丧家犬一般的姿态。
于是我伸手解下头发上的皮筋,让黑色长发彻底散落在肩,试图找回一点可怜又可笑的骄傲。
哪怕只是自欺。
维尔纳的目光扫过我的发丝,停顿了一瞬。我不经意侧头,撞见他眼里温软而疼惜的光芒。他的手慢慢滑下去,挤进我指间,与我十指紧扣,不由分说,也并不解释,只是牵着我的手与我并肩。他的沉默很少如此漫长,我想,他应该也和我一样,体内正在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感。
又也许是对我的感激……或对命运的抵抗。
雨细细的,继续落,在我散开的长发上,在他挂着铁十字勋章的大衣上。玛德琳姨母那间老屋的轮廓已隐约可见,那是我们共同的目的地。但他没有加快脚步,反而更加缓慢,像是不愿意这段路真的结束,而我已经从他渐缓的脚步里,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他始终牵着我的手。
在通往老宅的最后一个转角处,方才松开。
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不再向前,而是转向彼此。
我望着他的眼睛,才发觉,从他接我同去指挥部、心跳脸红的共舞、心惊肉跳的袭击、心乱如麻的同处——我似乎一句话都没和他说过,除了那句“诊断”;却也并不是真的对他说的。
不过我的行为已经替我说了太多。
就像有些疫病,不需要感染源与病原体,它会在人与人之间,在彼此眼神交汇的刹那间,悄无声息地爆发出来。
就像现在——我们之间。
而我病了。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我偏头看着远方。
他不看远方,他凝视着我。
风把他的声音和我的名字交融了,送进我耳中。
——“艾瑟尔。”
他也病了,我想是的。
他呼唤我名字的声音低沉,近乎呢喃,却熟稔,仿佛已在内心深处悄然重复过千万次——是越界,却也是脱口而出,是被悄然重复了多次的誓言,在灰暗梦魇的边缘被悄然唤醒。
我转头望着他。
“我可以抱你吗?”他轻轻问我。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没说话,却也没摇头。
于是他指尖试探地搭上我手臂。我没躲,也不动。然后是指节。整个手掌。我的手臂被他隔着他的大衣握住。维尔纳终于将我抱进怀中,动作和他的问话一样轻,像抱着一朵即将被寒风吹散的蒲公英。
不迟疑也不猛烈,温柔,却隐带痛苦。
如同长夜中游离的孤魂;而这孤魂,此时此刻终于觅得了他苦求多年的归宿。
他下巴轻轻抵住我发顶,呼吸都乱了。
可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拥着我的臂膀渐紧,直到把我箍在他胸口。我觉得我快被他揉进身体,嵌入心脏。他的怀抱和他的灵魂一样,都带着一股令人恍惚的温度——铁律与制度之下不该存在的炽热。
我几乎忘了呼吸。
我没有哭,他当然也没有。但我听到了。
我听到了他心脏深处的哽咽。
那颗心脏——它是我今晚一切行为的意义所在。它在跳动,因我而跳动。一下一下,透过大衣与军服的层层束缚,强烈地撞击着我,与我的心跳交织成一条看不见的缆绳,将我们绑在摇摇欲坠的悬崖上。而我们都知道——我们的脚下,是万丈深渊,是万劫不复。
我微微抬眼。他胸口银灰色的铁十字勋章正正地对着我的眼睛。
它锐利而刺目。我只觉得眼睛发胀。
即使它就这样明晃晃地充斥着我的视野——我却仍心甘情愿被他抱紧。
只因这一刻,他拥我,如获至宝。我被他毫无保留地珍视,我渴望在他的怀抱中沉沦。
而我,在他的怀中,无从挣脱。也无意挣脱。
我终于把脸埋进他怀里。
并非安然,并非依赖,也并非投降。
只是一种筋疲力尽的缓和。像春暖花开时等待残雪慢慢化作春水。
——A new start.A bad end.
在他紧密安稳的拥抱中,我渐渐松弛下来,没有回抱他,只是静静地把自己交付给他,听此时此刻他胸腔里生命在规律跳动的声音。我没力气去判断我是对是错了。因为这颗心脏还在跳动,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于是我闭上眼,任自己沉溺在他怀中。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放开我。我们重新踏上归途。
回到家时,午夜已过。唯有几声狗吠和巡逻队脚步的回响,在黑夜中飘摇着。
维尔纳熟稔地推门而入,一如他常做的那样走向壁炉,点燃松木。火光在墙壁上跳跃,松香和温暖开始无差别地在房间里蔓延开,似乎想把最后一点身份和立场的夹缝都填满。他回身,帮我脱下军装大衣和我的外套,把它们小心地挂在门边的钩上,方才温声说:“我去煮些牛奶。”
我木然地重复:“牛奶?”
他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语气像是哄孩子:“你忘了吗?是你的病人家属送来的。那孩子病得很重,是你救活了他。你很棒。”
我站在门廊下,静静看着他走进厨房,卷起衬衫袖口、俯身取壶,一连串的动作堪称行云流水。油灯的黄光映在他修长的手臂上,泛着蜜色的光泽。他看起来熟稔,专注,又沉静。这间被战争阴影笼罩的老房子,此刻竟像置身于和平年代之中,像一个普通而安宁的小家庭;而我们也不像站在对立面的德英双方,他也不像敌人,像是家中习惯性操持细碎日常的男主人。
荒谬的感觉悄然袭来。那是我只在爱情小说里读到过的,且狠狠嘲讽过的“不实幻想”“梦幻泡影”。可此刻小说的剧情几乎成了真,他太像我的丈夫——一个在异国他乡的秋夜里,为我点燃炉火、煮热牛奶、默默守候我归来的丈夫。那些在战后会被写进回忆录里的“好丈夫”。
而不是那名德国国防军上尉。
不是那个驻扎在我宅邸,掌握我命运的军官。
这错觉像落入靴内的一粒沙,细小,却扎得我神魂不宁。
我心头突然一震,一阵温热后是寒意——不,不是。他是德国上尉,是军官。我的敌人。我一个英国人的敌人。他那双手——曾在某个遥远的战线上执过枪,扣过扳机,杀过波兰人,英国人,法国人。即使他如今为我举壶煮奶,揽我肩膀的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护一只易碎的瓷杯。太不真实,太过梦幻,太过荒谬,像一枚拈在指尖的玻璃珠,波光粼粼,但稍一松劲儿,便跌落在地,粉碎成渣。
我猛地扭过头,无言地转身上楼。
油灯亮起的瞬间,我的影子出现在地板上,沉暗,动摇,像因不肯就死而挣扎出躯体的鬼魂,又像一道深不见底的沼泽地,随时准备将我吞噬。
我站在原地,凝视着这道裂痕出了许久的神,大脑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我才脱下破损脏污的墨绿色天鹅绒长裙,摘下珍珠,卸下项链。
它们不该属于今晚这个我。
我例行公事一般换上睡裙,净面梳发,擦去口脂,任发丝垂落在肩,一如维尔纳所熟悉的模样——简洁,清淡,安静得仿佛永远不会尖叫,也不会要求。
白色睡裙的布料柔软干净,柔柔地贴在皮肤上,那种触感,让我想起从前在爱丁堡读书的自己,以及战争开始之前那些在唱诗班里,会被修女吻额头的日子。
但这条礼裙再也洗不净,补不上了。层层叠叠,破碎撕扯,是我的罪孽、我的背叛、我被本能践踏的良知。
夜意渐浓。
楼下壁炉的火焰投出些许跳动的红光,在壁纸上摇曳成不规则的斑影,节奏像重病者的呼吸,迟滞、挣扎、又不舍熄灭。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每一步都是对抗理智的叛逃;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想看看火是否还旺,却不愿承认那股不请自来的渴望——
我想看见他。
哪怕只是他的一个背影,哪怕只是带着他气息的,尚未散尽的空气。我想看见他,特别特别想。
我下楼时他正站在厨房,制服还未来得及褪下,端着一杯冒热气的牛奶,背对着我。我没叫他,今晚我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他转过头来时,微不可察地怔了一下,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我套着白色睡裙,静静站在他面前,黑发虽梳理过却仍蓬着,眉目素净。
他不是没见过我穿睡裙的样子。但彼时我仍称的上体面,现在则是我未允任何人见过的柔软模样。
我讨厌自己将软弱具象化。
但我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又觉得这软弱可以具象化。
“艾瑟尔。”他把牛奶递给我,又叫我的名字,声音飘散在空气中,像信笺被我投入火炉中燃尽时,空气中漂浮的纸灰。
我接过杯子,指尖恰好触碰到他的手。他没抽手,我也没有躲开。也许我该躲,至少做出一点“清醒的样子”,可现在这个阶段,装矜持就像在沉船上掬水救命,不仅徒劳,还可笑。
如果他是我今晚的伤口,那我已经在伤口上绑了太多层绷带。再多一层,并不会加剧疼痛,无非是让伤口慢慢被捂到腐烂而已。
火光透过壁炉的铁栅,在我身上投下温暖的斑影。我垂下眼,杯中乳白的热雾升腾,不知不觉间将我的绿眸蒸得濡湿。他就站在我身边,熟悉,妥帖,令人心安——那样无声却汹涌的安全感,使我几乎想彻底忽视他帽子上闪闪发亮的鹰徽。
我多么想将他从军装与国家的阴影里,抽离出来,成为另一个人——一个可以自由地去爱的男人。
“我想洗头。”喝完牛奶,我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刚刚头发在地上滚过,沾了好多灰。我不喜欢。”
语调理所应当得像陈述天气,连我自己都为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感到惊讶。
他接得很快:“我去准备。”
我没有阻止,也没有解释。只是默认了。
仿佛这是他应尽的义务,而非越界的关照。
待我洗完头发,他走过来,看了我一眼,说:“我来。”
我没有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而他也没有等待我的反应。我不知道别的女人,但对我而言,那是我从未听过的语气,温柔得无法抗拒,它好轻,却足够碾碎我所有的倔强。他从桌上拿来一块干净的亚麻布,走近我。
他明明在克制,却又自作主张得不容我拒绝。
我们又一次靠近。近到我可以感受到他身上那点几不可闻的金属气味,以及烟草的味道。那是战争的味道,也是男人的。
我们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加重了;但我们依然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我们之间所不能言说的太多。
语言在此刻的宁静下,更是多余。
他开始用布擦拭我发梢的水,每一下都小心得仿佛我是一件快碎的瓷器。他已经很注意了,但指节还是会不经意间碰触我耳廓,我不由自主地微颤,好像那不是他的手,而是用温柔绵甜的蜜糖糊住的钳子,我被黏住,又被困住,动弹不得,无力抗拒。
他不像军官,不像侵略者,他只是一个男人。
一个在夜深人静时照顾着心爱女人的男人。
但他终究是手上沾血的德国人。
是亲手或指挥过他人毁灭无辜者的军官。
我的敌人。我的囚笼。
而我,却在战争阴影下偷来的静夜里,被他呵护着,细细擦拭着头发。
被荒谬的体贴包围,也被悖德的温柔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