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终于暂时安静下来。
也正是这一刻,我脑海里突然响起空洞的回声。
——我是做过无数台开颅手术的医生。医院里血淋淋的场景我早已司空见惯,自认比常人冷静许多,面对被削掉一半的狰狞头颅时都能面不改色。可在看到那支枪的一瞬间,我的大脑成了一片雪白的空地,荒凉,安静,只剩一个念头在高声呐喊——我不想他死。
或许,是因为我在医学院门前发过誓,绝不轻易放弃每一条生命;或许,是因为他曾在渔棚中救过我,我欠他的一份人情。但这都只是我拙劣的自辩。在这层薄薄的理性下,更深的东西正在滋长——一种叫人惧怕的、如瘟疫般扩散的依恋,禁忌的,无法命名的——
因为这是叛国。
是叛国。
是污名。是最不光彩的投降。
我从学不会欺骗自己——它是铁打的事实,我下意识的保护了一个德军军官,在当前的战局下,这不是被迫的救护行为,而是一种自发叛离。而更深的恐惧,是我发现,自己不再确定,谁才是“他”,谁是“我”,“我们”。
我出身英伦,是战胜国的女儿。战争之初我曾写信给那位素未蒙面仅有名头的海军未婚夫,曾以为世界黑白分明,正义将战胜邪恶。但现实像是被火烤焦的报纸,在手中破碎,也把如雪肌肤染黑。我看见一座座村庄在惨叫中燃尽,看见巴黎和圣马洛在沉默中屈服,看见我熟识的人一个个消失或被消失,而如今,我却在这座华丽而病态的舞厅中,为敌军的军官主动拦下一颗子弹。
喧嚣再次涌入厅中。
几名党卫军军官和盖世太保推门而入,步伐整齐,靴声如同行刑的斧头在摩擦石板。
他们押着玛丽·杜瓦尔和让·皮埃尔。两人双手被反绑,伪装被撕得七零八落。
“已全部得到控制……经多次封闭排查,目前指挥部内并无其他危险分子。”
其中一名上尉军衔的盖世太保出列,向一位党卫军上校汇报了情况。这位上校是目前在场的军官里军衔最高者。
然后,他转向我和维尔纳的方向。
“冯·比尔肯贝格上尉。”
他抬起右手,向维尔纳行纳粹礼。维尔纳则回以国防军礼。
“我们已经得知大致情况,不幸中的万幸,抵抗分子没有伤害到您的人身安全。这两个抵抗分子已交由我们接手。”
“谢谢。冯·齐尔伯曼中尉呢?”
“冯·齐尔伯曼中尉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伤到了肩胛,已经被转移至军医处。您身边这位反应敏锐的小姐……好像在哪里见过。”
“艾瑟尔·柯克兰小姐,主宫医院神经外科医生。她持有军政联络部亲自发出的邀请函,今夜宴会,她是我的正式女伴,我有义务保护她的安全,并为她的一切行为负责。同时,她也是我目前居住的那间民宅的原主人。她的身份已经军政部审查合格并备案。”维尔纳接过他的话,语调依旧平和,字字句句却都在强硬地回护我,“我可以担保,她与今晚的事件无关。”
盖世太保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似乎了然了什么。
但这些话听在法国人耳朵里,却等同于将我“通敌”的名头彻底坐实。维尔纳话音落下的刹那,让·皮埃尔狠狠地朝我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玛丽的眼睛里也燃烧着滔天的愤怒与蚀骨的恨意。
姐弟二人盯着我,恨不得将我撕碎。
“Putain anglaise à Boches.”*
玛丽咬牙切齿地吐出。
顿时,我被冷水浇醒。那些词语像刀锋般割裂我的皮肤与尊严,叛徒、妓女、同谋……一瞬间,我似乎听见了整个大厅在窃窃私语:军官们的冷笑、贵妇们的低语、英法民众的讥讽。他们目光灼灼,像把我钉在耻辱柱上审问。我听见机枪在耳畔轰鸣,心跳像是要穿破胸膛。我指节发白地抓住维尔纳的手,试图从他那里寻找一丝安稳——真可悲,艾瑟尔·柯克兰!他也是这场战争的一部分,是那面令人恐惧的旗帜下的卒子,可你……竟在一个侵略者的怀里寻找可笑的安全感。
他察觉了我的颤抖,便悄然收紧手臂,把我揽得更紧了些。我能听到他的心跳,沉稳,鲜活。我不怕死,但还不想死,我也不想他死。我不知道我的想法在这种时候是不是不可饶恕的罪。
他在我头顶低声说,“别怕。有我在。”然后把我往他胸口按了按,捂住我的耳朵。
可我并不能假装没听见。
让看着我,冷笑一声,没有说话,眼里只有法国民众们耗尽眼泪之后的死志。我在巴黎见过太多那样的眼神,只是这一次,它钉在了我身上。
他们视死若归——只要能杀死德国人,为法国报仇。
而让他们无功也无返的,是我。
盖世太保翻动玛丽姐弟衣袋的动作比我们解剖尸体还娴熟——这不奇怪,他们从来热衷于从死人身上找证据。他从玛丽的外套内袋里取出几页皱巴巴的纸,翻看数次后,低声对身旁记录员耳语了几句,清了清嗓子。
“据初步证据显示,今日宴会高级军官聚集,原定爆破区域为宴会内部场所,但因该区域防御严密,炸药未能成功直接运入目标地点,因此碎镜小组转为使用城市旧下水道系统,计划在数栋环绕指挥部的居民楼布设爆炸点,试图以连锁坍塌和火势蔓延的方式,摧毁德军指挥部主体建筑结构。”
“玛丽·杜瓦尔与其弟让·皮埃尔以乐手身份混入舞会,原计划确认指挥官动向,于合适时机接头传讯,以达到炸碎全体在场高级军官的目的。”
“然而,我方事前切断了部分地下通讯线路,且对舞会场所周边加强巡逻。姐弟二人发现撤离路线受阻,无法传递点火讯号,遂决定采取应急方案——直接对在场高级军官进行刺杀,制造混乱,以便逃脱并通知西蒙·勒鲁瓦等小组成员,引爆炸药。刺杀未遂,我方一名军官受伤,一位平民身亡,外围炸点因未接收到信号而未能启动。”
他面无表情,口吻却带着讥诮,让我想起解剖室里的笑声——永远带着尸臭味。如果说极端主义者是疯子,那盖世太保便是把疯子制度化的那种人。
“碎镜小组……你们应该改名叫‘拆迁大队’。”盖世太保的尾音带着一丝轻蔑,“Wunderbar.”
他宣告完了。四周鸦雀无声。
让·皮埃尔抬起头,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玛丽仍然死死盯着我,眼底盛满了火焰。
“真可惜,”他说,“栽在了所有禽兽里最好杀的一头上。渔棚那晚,我们真该杀死你,医生。”*
盖世太保打了个响指。
玛丽姐弟被粗暴推搡着转身,从厅侧的小门离开。那扇门我知道,通向地下一层,原为仓库,如今已是被改造的临时羁押所,圣马洛口口相传的最恐怖的地方——不见天日。和被送进去的大多数人结局一样。
维尔纳反手与我十指紧扣,将我从虚无中拉回现实。
他低下头,在我耳畔轻声说:
“柯克兰小姐,您需要休息。我会处理好所有的事情,您无需担心。”
“我……可以去看一下那位军官。”我答非所问,语调木然,“肩膀被枪击……应该是穿透伤,或者贯通伤。大概率是穿透伤……”
“军医会来处理这一切。”维尔纳轻声拒绝我,再次强调,“柯克兰小姐,您是医生,但您现在也是我的女伴。她现在需要休息。请原谅我这次不能答应您的要求。”
他侧头朝一名正上前的宪兵低声说了什么,对方立刻点头离开。而后,他不由分说地揽住我,穿过如同战壕般弥漫着血腥气的宴会大厅,避开那些军官压抑而打量的目光,也避开那些宾客嘴角翻涌的私语。没有人试图阻止他。他是那样自然地带走我,就像给一支部队下撤退令。
————
办公室门合上的瞬间,喧嚣终于被暂时掐断。屋内弥漫着淡淡的烟草与旧木香,壁炉里的火光幽微而怯弱,竟和我四处摇摆却找不到皈依的立场巧妙相合,好像在光明正大地讽刺我。
维尔纳拉起窗帘,单膝下跪,与我平视,他的蓝灰色眼眸仿佛未曾沾染任何战争的冷酷,而是像我梦中乘船渡过英吉利海峡时的海面。它接纳我,疼惜我,也随时准备着……将我卷入海底,尸骨无存。
“在这里等我。”他说,“别担心,一切有我。”
我点了点头,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抓住维尔纳的手,试图握紧我最后一丝岌岌可危的安全感。他反握住我,另一只手包裹上来,护着我手掌的动作像护着掌心化雪。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于唇瓣开合的瞬间。
他就这样单膝跪在我面前,保持着这个求婚一样的姿势许久,仿佛在向我请求一场我无法给予的宽恕,又或者只是请求多看我一会儿。
半晌,他站起身。我知道他必须走了。
我看着自己的手从他掌心丝绸一样滑落出去,不果断,甚至隐约有种依依不舍的意味。
“我会很快回来。”
他轻声说,对我安抚性地抬抬嘴角。我仰头望着他,好像什么也没想,又好像脑子一团乱。
临走的时候,他伸出手,悬在我脸侧,似乎是想碰碰我的脸颊——他不是不可以,今晚他“不可以”的事已经做了太多。但他还是放下了手,手指微握成半拳,转过身时好像用尽了全身的意志力。
门轻声关闭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感觉到,孤独在我的胸腔中肆意扩张。
我的指尖来回摩挲着礼服破损的边角。玛丽最后的话语仍在我脑海回响,如毒液侵蚀我的大脑皮层,——“Putain anglaise à Boches.”而我找不到任何证据反驳她。
我并不责怪他们的话语和动机;但就他们的行为而言,我,一名神经外科医生,属实无法赞同。他们把生命当做棋子,但他们没想到我会掀翻棋盘。讽刺的是,我救下了敌人的同时,也阴差阳错地“救”下了圣马洛的数位平民——哪怕只是为他们延缓死神的脚步。
像我作为一名神经外科医生常做的那样,拯救生命,或者,争取时间。
我明白我阻止的是一场并不一定能成功的行动。可“阻止”这种行为本身——就已是可耻。它的成功率并不是零。他们能进来,就有可能出去。
想这些都没有用了,像是每一台抢救濒危患者的手术,没人知道术中会出现多少突发情况,术后会出现多少并发症,预后也只是预后,不是没有奇迹发生。但我的行为,是板上钉钉的背叛。
不多时,门被再次推开,一位陌生的女士走了进来。她约莫三十岁,红唇娇艳,和维尔纳一样金发蓝眼,身着一袭深紫色的丝绸礼服,像一枚放在托盘里的雕花金币,也像古典油画里的希腊女神。
可她却雀跃极了,和这身典雅的衣服完全不符。
“喔,好精致的一位小姐,像油画一样。刚才我就看见您了,亲爱的——我还和我丈夫说,维尔纳这家伙,居然不把女朋友带过来给我们认识一下。真是过分,对吗?不过我现在懂了,维尔纳可能是怕我们抢走你。”
我被她一大段自来熟的开场白镇住了,愣了一下,才起身向她颔首致意。站起来时,破裂的裙摆拂过小腿,我竟觉得有火辣辣的错觉。
“柯克兰小姐——我没叫错吧?或者,我该叫您——未来的‘冯·比尔肯贝格夫人’?啊,我只是开个玩笑,亲爱的。别放在心上。我带了香槟,要喝一点吗?”
这位年轻漂亮的女士显然不受这身衣裙和贵妇身份的束缚;她熟门熟路地打开屋内的柜子,把杯子找出来,并为我倒上一杯香槟。她看起来并没受到意外事件的影响,整个人如同一只轻盈的黄鹂鸟,声音清脆,甚至带着些许调侃:
“今晚的舞会真是意外连连。亲爱的,你还好吗?维尔纳拜托我过来陪你。他对你可真体贴,不是吗?”
我注意到,她很喜欢用反问句。她自称克拉拉·乌尔曼,是方才屋里那位党卫军上校——她说他叫克劳斯·乌尔曼——的妻子。她却没有一点上校夫人的架子,伸手轻抚我的肩膀,示意我们坐下聊,目光扫过我混乱的头发与破损的裙摆,眼底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矜持的好奇。
我和她寒暄几句,却没有否认她的说法,我知道我说了她也不会信,反而惹来后续众多的解释与猜疑,那比默认更加浪费口舌。我从来不屑于自证清白,真的清白也无需自证,污浊自会露出马脚。
如我所料,我和她之间的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维尔纳身上。
“维尔纳……”她轻笑一声,“我和克劳斯认识他好多年了。我们三个是玩伴,克劳斯从小就嫌他古板无聊。他小时候常在教堂演奏风琴,他喜欢巴赫,也会背歌德的诗。哦对了。柯克兰小姐,你知道吗?你是他第一个介绍给我们的女孩——女人?维尔纳从不带女人来参加这种场合。”
她看我的眼神里带上了若有若无的暧昧意味。
“我见过那么多军官,像穿着军装的孔雀,随便对着美丽的女人开屏,不管她们是英国人,法国人,甚至犹太人。可维尔纳不是,他总是一个人。他性格温和,文质彬彬,长得不差,又是贵族,身边不缺女人,但他却对那些女人的接近厌烦不已。几年前,克劳斯有一次喝多了,明着说他和罗姆一样,他为此和克劳斯大动肝火。我总是男孩们倒霉的和事佬。”
她继续滔滔不绝地说起维尔纳的旧事:“他曾经差一点有了未婚妻,是在他和克劳斯刚入军校那会儿。他的母亲介绍的,是位贵族出身的小姐,知书达礼,和你一样漂亮得像瓷娃娃。但他见都没见就拒绝了。他说,是因为他不想连爱情都服务于‘命运书写的既定剧本’。很诗意,也很伤人,是不是?”
我垂下眼,盯着礼服上那道撕裂的疤痕,点点头。
“所以你明白了吧,”她的语调重新轻快起来,“你是他的例外。也许他年纪大了,也许他累了,也许……他真的爱上你了?他告诉我,你是英国人——别生他的气,亲爱的,是我逼他说的。这么嚣张的明知故犯——不是他这种守法公民会做的事。”
我没有回应她的喋喋不休和口无遮拦,只觉得那番话如同冰冷的镜子,把他过去的生活照见在我眼前的同时,却也照见了他对我那些藏不住的倾慕。
抑或,也是我自己的。
“喔,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亲爱的……你吓坏了吗?别太在意今晚的事。”克拉拉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交给他们处理就好。你会习惯的,亲爱的。这是你未来要学会的必修课,不管你能不能成为他的‘夫人’。一时一变,谁知道呢?对了,你会打牌吗?”
我强撑着应付她几句,试图在她话语的间隙里闭上双眼休息。天知道我多想与世界断绝联系。片刻之后,门再次被推开。
维尔纳走了进来,制服依然有些凌乱,脸上的神情却一如既往的沉稳平静。
他手里拿着我的衣服,朝克拉拉微微点头。
“多谢,克拉拉。”他说。
我知道他在谢她什么。但我现在只能装作听不见,只面无表情地盯着手里空掉的香槟杯发愣。
“你的女朋友很可爱,亲爱的维尔纳。”克拉拉笑起来,像朵黄色的金盏花,“我知道,医院总是后方最忙碌的地方。但相聚总是难得的,而再忙碌的地方也会有假期——我可太好奇你带着女朋友过来和我们相聚是什么样子了。趁着克劳斯最近还在圣马洛。”
维尔纳平静地回答,“那会给柯克兰小姐造成困扰的,克拉拉。我希望你没有和柯克兰小姐说不该说的话——她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事情已经都处理好了,克劳斯现在在后院和几位军官聊天。你可以过去找他。”
克拉拉嘴角含笑,似乎早就料到维尔纳的反应。她亲昵地握住了我的手,对我眨眨眼睛。“你看,亲爱的,你真幸运。我们的冯·比尔肯贝格上尉真是英勇又体贴,像个骑士一样——看看他,他好像怕我把你吃掉。”
“您太幽默了,乌尔曼夫人。”
我对她挤出一个笑容,“和您今晚的相处令我觉得非常愉快。我非常感激。”
克拉拉又露出了金盏花一样的笑容,若有所思地看看我,又看看维尔纳。“我猜有些人想让我快点去找克劳斯。”她站起来,“晚安,朋友们。祝你们有个愉快的夜晚。”
她离开了办公室。步伐依然黄鹂鸟一样轻盈。
屋内终于只剩下我和维尔纳。维尔纳叹了口气,终于,缓步走向我。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多余的温存,只有他一贯如海的沉静。
“柯克兰小姐,请别介意。克拉拉从我们小时候就这样,很爱聊天,但她没什么恶意——她和我妹妹关系很好。”
他拿走了我手里的空杯子,放在一边的桌子上,然像个男管家一样,为我穿上大衣。
“事情已处理好。我送您回家。”
他没有说具体是如何“处理”的。
我亦没有询问。
因为他告诉过我,在这个时代,有些真相比谎言更致命。
本章注解:
①“Putain anglaise à Boches.”这句话……嗯,不方便说出中文含义……
②其实被Gestapo抓住的时候,被抓的人通常是不能说话的,但是剧情需要还是让玛丽姐弟说了话。
③玛丽姐弟所在的碎镜小组不计代价的行为参考FTP-MOI成员Boris Holban于1943年组织的超过93起巴黎袭击(14起火车脱轨,34起纵火或炸毁建筑物行为,43起暗杀事件)及1943年7月英国皇家空军袭击索肖工厂(为国防军制造坦克炮塔和发动机零件的工厂),误伤附近社区,导致大量法国平民伤亡事件。
④克拉拉暗示艾瑟尔不能成为维尔纳的夫人是因为1935年的《新国防法》(资料参考:《当权的第三帝国》),明确规定不许德国士兵和非雅利安女性进行“种间通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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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