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车在指挥部前停下。
维尔纳率先下车,又绕至车门另一侧。晚风拂过他的大衣,他的手抬起,在我眼前静止了一瞬。那只手,骨节分明,不带任何强迫,只是等待。既然接受了他的邀请,犹豫便显得格外虚伪,我不再躲闪,将指尖自然地搭上他的掌心。他并未攥紧,只是轻轻引我下车。
他一手牵着我,一手从大衣口袋中拿出两份印着黑鹰徽章与军政联络处浮雕封蜡的邀请函,出示给门口的宪兵。宪兵看了我一眼,便敬了个礼,放行。
——但我心里很清楚。比起礼节,不如说我是借着礼节的幌子,给自己一个自我放逐的理由。我只允许自己失序一晚,就一晚。
过了今天,我和他依然井水不犯河水,沉默相对。
他携我走过走廊,领我去衣帽间送外套。
走廊内已有稀疏人声。几位国防军军官从转角迎面走来,步伐懒散,香烟未熄。
“噢,冯·比尔肯贝格,真是罕见——这位是你今晚的胜利战果?”
“看来有人终于肯放下《战争论》了。”
他们说得毫无顾忌,令人生厌,好像我不是人,只是站在聚光灯下,待价而沽的妓女。维尔纳仍牵着我的手。我没有愤怒,只是将视线落在他们的鞋面上。他们的脸上涂着某种飞沫传播的精神病原体,看一眼就可能引起胃痉挛——俗称恶心。
“节制点。”维尔纳回答,“稍后我会把她正式介绍给你们。”
军官们不置可否地笑笑,交谈着散去,没再看我一眼。
“抱歉,柯克兰小姐。”维尔纳握了握我的手,轻声说。
我摇摇头,示意无事。对此——我早有预料。我不怪他,因为我是心甘情愿陪着他一起疯的。
当然,仅限今晚。
我们将外套交给衣帽间,维尔纳随手揣起了我那块号码牌。我们终于进入舞会大厅,我今日的主战场。
光线扑面而来,仿佛潮水,将我们包围。军官的肩章与勋饰交织闪耀,女人们的香水、羽饰、丝绒礼裙在水晶灯下交相辉映——一幅纸醉金迷的图景,在战火蔓延的欧洲夜色中显得分外残酷。
舞厅里人满为患,而世界却在燃烧。
我身着墨绿色长裙,裙摆垂至踝间,随着步伐悄无声息地掠过地毯,如同自松林深处缓缓而来。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大多不算友好,有的不屑、有的贪婪、有的像子弹在空气中潜伏着,尤其是那些带着党卫队领章的年轻军官。有人认出了我——一个地方小医院的女性医生。更多人则在低语,猜测我为何会与维尔纳·冯·比尔肯贝格上尉共同出席这场“慰劳”宴会。
我并未回应什么,只是指尖收力,微紧地握住他的手指,心却并未平静,忍不住抬起眼睛看他。他察觉了,微微低头,眉眼之间没有一丝嘲弄,只是极柔地望着我。
“柯克兰小姐,今晚您是这座大厅中最耀眼的绿宝石。”
——他的目光,不似那些终于获取了猎物的豺狼般贪婪猥琐。也没有任何终于攻下战壕的,胜利者的愉悦。只有尊重,以及小心翼翼的呵护,像是一个终于看到玫瑰绽放的孩子,迟迟地不肯移开眼睛,想方设法地想永远保护这朵玫瑰不要被风雪侵蚀。
维尔纳向军官们介绍我:“这位是艾瑟尔·柯克兰小姐——我的女伴。”
简简单单的一句“我的女伴”,亲密得恰到好处,不越界,不疏离,足够将我隔绝于那些探究与好奇之外。他每次介绍我时,掌心都会微微收紧,是无需多言的保护之意。
华尔兹的乐声自舞池边响起,如同水波在空气中蔓延,轻巧,柔婉。
屋内是远离战地,屋外是风声鹤唳。
维尔纳俯下身邀请我,将手递到我的眼前。
“柯克兰小姐。您介意和我跳一支舞吗?”
我既然答应了他的邀约,拒绝跳舞没有任何意义,只会给我的虚伪添砖加瓦。
我没回答,只把手又一次搭上他的掌心,抬眸迎上他的目光。那双蓝灰色的眼睛,它们湖水般沉静而澄澈。灯光在他胸口的铁十字勋章上跳跃,它们本是德意志这台焚尸炉的代表性零部件,却被他此刻的优雅姿态匿影藏形。
维尔纳牵起我的手,带我走入那片旋转的人群之中,手搭上我腰际。掌心的热度透过礼裙,竟有种不合时宜的安稳感。它贴近我的后腰——那里本是皮肤最敏感的部位,一处未曾被异性触碰过的地方,如今却被他自然地占据。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屏住了呼吸,体温则被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悄悄点燃。
我们随着悠扬的旋律旋转身体。我在他的臂弯间旋转,随着舞曲的节奏,一次次松开手,又被他轻巧地接回,仿佛在他的手心间飘着,飘飘然,如在云端。我旋转至他的身后,他优雅转身,将我揽回他的怀抱中,继续摇摆,旋转,仿若天生契合。他是此时此刻我世界的中心,仿佛他身上有根无形的线,绑着我,牵着我,我无论漂得多远,总会回到他的身边。
我的绿眸撞上他一瞬,再移不开,怔怔在灯光里停留——我有种错觉。只要我闭上眼,他就会吻我。就在此刻,就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
但也只是错觉。我知道他不会那么做。
如果没有“众目睽睽”,或许他真的会——
维尔纳低下头,几度靠近我,却在最后一瞬停下,下巴轻摩我鬓角;偶尔他鼻尖堪堪擦过我额头,似触非触的撩拨,如同无声无形的火苗,在心跳声中明灭不定。
一切在这一曲之中汇聚。不再散去。
“您跳得很美……知道吗,柯克兰小姐。您带我回到了在音乐学院读书时的春天。”
我没能回答他。
舞曲舒缓,心跳却激烈。他眉眼如刻,金发沐光,仿佛不该属于任何军队,只应该如他所言,属于某个春天,以我为名的春天。
我想起过往种种——他曾在海边拖我逃命,曾悄然替我煮上一杯菊苣咖啡,他的字条、琴声、倾诉,袖口的烟草味、为我挑选礼服的欲言又止……我仿佛忘了勒鲁瓦不怀好意的笑容,忘了让·皮埃尔还被关在拘留所里,也忘了医院中那些每日挣扎在死亡边缘的伤兵。
这一刻的维尔纳,与我,是孤立于战争之外的两个影子。
一曲华尔兹结束,维尔纳仍牵着我的手,与我停在舞池之中。而我凝视着他。我脑子中已经开始浮现出他吻我时的感觉了。虽然,我从未有过经验。
这绝对是个错误。我警告自己。我无法分辨自己所依赖的是他,还是仅仅依赖在被注视,被靠近时浮现的愉悦错觉:像是失温而死者会褪去衣服——人类大脑为了生存,会主动设计骗局。
遇到维尔纳之前,我曾以为自己对“敌人”这个词再清楚不过。德军的铁蹄踏穿波兰与比利时,法国被他们压榨得民不聊生,英国的心脏被他们狂轰滥炸,无论宣传部如何封住人民的耳朵,每天在广播里如何将它们美化成新秩序,眼中那些正在发生的,血淋淋的现实——却是无法否认的。
对如今的英国人来说,德国,德国人,尤其是那身制服——维尔纳身上那件设计出众、刺绣精致、剪裁严谨的德军制服,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警告。
——他属于一个我憎恶的政权,而我却无法从他脸上移开目光。
我想,也许这便是堕落的先兆。
舞曲再次响起,是一首大胆的探戈——节奏热烈,凌驾于礼节之上的舞蹈。我被维尔纳一把拉入怀中时,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挣脱,脚却已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踏出舞步。这一次,他不再迟疑了;而我左手顺从地搭在他肩头,指尖再次触及制服粗粝的布料,却在心中泛起一种奇异的柔软感。
再一次——我随着以他为名的音符翩翩起舞。随着探戈的节奏轻轻跃起时,我更加用力地攀住他的肩膀,看着礼服裙摆在旋转中如绿浪翻卷,而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在我贴着他身体时彻底消弭。他揽着我转过一圈,放下我,我微微向后下腰,再被他揽着腰直起,直直地撞进他的眼睛——蓝与绿交汇的瞬间,竟仿佛时间都凝滞了。
他的眼神太近,太深。
近得我无法躲避,深得我无法看清。
他低声在我耳边说话。我心神不定,其实并没听他说了些什么,只觉得他声音像烈酒,渗入血液,又在心头诱发一片醉意,让我整个人都无法清醒。我鼻尖落到他颈侧,唇几乎吻到他喉结,呼吸杂乱无章地洒在他皮肤上。我微微合了眼睛,浑身发热,口干舌燥,触电般的感觉一波一波地在身体里乱窜。
我也曾试图让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为了自保而伪装出的亲昵;可我内心深处知道,那只是徒劳的自欺。事实是他让我感到一种羞耻的安稳感——即使这安稳是虚假的,是建构在荒谬与崩坏之间的罅隙里的:事实是,如果这是场梦,我甘愿从此再也不会醒来。
舞曲**已至。
而我沉溺在他怀里,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敌营。
直到下一刻——
我瞥见了两个不属于这个场合的人。
一道寒意划过我的后颈。
我看见了玛丽·杜瓦尔,还有边上那个和她长相分外相似的年轻人。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让·皮埃尔,那个在她口中本该无辜入狱的她的弟弟,但此时此刻,我只能这样认为。他们身着乐手的服饰,眼神穿透了人群与灯光,笔直地落在我与维尔纳身上。
我终于明白,渔棚的阴影从未散去。从玛丽的试探、勒鲁瓦的威胁、让·皮埃尔的突然出现,早已织就了一张网,而我——只是颗随时可以被吞吃的饵料。
他们自己不怕牺牲,所以他们不怕牺牲任何人。维尔纳的“仁慈”成为他们的一道突破口,我则是打开这道突破口的钥匙。但我早在勒鲁瓦把我当做资源的时候,就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在打开这把锁之后,不会有人将我从锁芯里拔出来。
我不想为了一个人牺牲,我想救更多不该被牺牲的人。
所以我拒绝了他们。他们只能另辟蹊径。
而今晚,是少数多名高阶军官聚集的公开场合。他们等这机会等了太久——可能是暗杀。可能是爆炸。也可能只是在人群中开一枪,让德国人自乱阵脚,再——
即使死一个德国人,意味着死去至少十个法国人。他们这种疯狂举动,带来的后果是壮烈的,也是惨烈的。在他们的信仰里,法国已经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因为所有人都会死。我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但我害怕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即使那会引发德国人报复性的屠杀,连同我,连同他们,连同所有人,连同整个圣马洛一起。为法国陪葬。
探戈尾声渐近。
维尔纳的手还放在我背上。他许是察觉到了我不自然的僵硬,低下头,嘴唇擦过我的发丝,轻声询问。
“柯克兰小姐?”
我没有来得及回答。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让·皮埃尔从大提琴后伸出的手,握着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维尔纳的背。时间仿佛在那一秒冻结,大脑空白,耳边只剩血流的轰鸣声。
我没有思考。
我扑了上去,用尽全力将维尔纳推倒。
枪响如炸雷,在厅中掀起一阵惊呼。子弹贴着我的裙摆擦过,撕裂了绿绸,嵌入另一位军官的肩膀,那位军官闷哼一声,倒在血泊中。
枪声凌乱地响起。大厅陷入混乱。尖叫、奔跑、呼号——乐队停止了演奏,一切浮华的假象都土崩瓦解了。维尔纳反手将我护在怀中,我们翻滚至舞池边缘的柱后。他紧紧地把我抱在他胸口,呼吸急促而沉重。
却一语未发。
凌乱的枪响擦着耳畔炸开,水晶吊灯被击碎,玻璃雨点般洒落,砸中数人,尖叫声顿时刺穿了整个大厅的天花板。我看到角落里几名德**官拔枪还击,女眷们抓着裙摆尖叫着逃跑。乐队的提琴手摔倒在地,大提琴被踢翻,弓弦撞出不成调的悲号,他试图爬行离开,却被一枪打进头颅,脑浆迸裂。
我闭上眼睛。
那本是无辜者,却成了双方共同的牺牲品。
维尔纳没有出声。他压低身体,将我紧紧护在柱后,反手一挥,掀翻了附近的一张镀金小桌作遮挡。香槟酒瓶滚落在地,啪地炸开,液体和玻璃渣溅上了我们藏身的柱基,混合着火药,香水和血的味道。
他目光逐渐锁在某一个方向,微微侧身,一手扣住我肩膀,另一手已经掏出佩枪。他本可以开枪,像那天晚上在海边一样果断……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他只是再次低头,用怀抱把我严严实实地护住。
我双手攥紧了他的制服前襟。
他的胸膛在我面前起伏,制服被木地板擦得脏污,肩章沾了灰尘。我鬓发已经散乱,趴伏在他怀抱里,耳朵恰好贴在他胸口。我微微抬起头,声音卡在喉咙深处,想看看他,又被他按回怀里。
他突然轻声对我说了句:
“别动。”
随即放开我,迅速低伏而出。
他一手持枪,一手猛地揪住从柱后闪出的让·皮埃尔,将其重重按在地毯上,顺势夺下了他的枪,又将他交给宪兵。
但他始终没有开枪。我看见了。他甚至将手枪别回了腰间。动作干净利落,是藏在他温柔之下那些被我忘记的军人本能。此时此刻,他开枪与否已经失去意义,被他活捉的人注定会在几天之内成为死尸。但我又庆幸——维尔纳没有当着我的面杀一个失去威胁的人。
他转身回来,快步走向我。还未等我起身,维尔纳便俯身将我拉起,将我护进他臂弯中。
“我们安全了。”我听见他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