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维尔纳按时归来。
我从走廊经过,余光扫过书房半掩的门扉,看见他侧身站在书桌前,右手抬起,左手在袖口的某个位置动来动去,似乎在试图别上什么。
半晌,许是鏖战失败了;但维尔纳也并不心烦意乱,只轻叹口气,有些自嘲地笑笑,然后认命地放下手。果然——他放下手的瞬间,一枚小扣子悬在白色的细线上,远远看着像绑着枚银币的蜘蛛丝,随着他的动作摇来晃去。
这本不奇怪——战时的男人们丢扣子,烂衣服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儿。但在他这样向来自律得有些病态的老派德国人身上,却隐约弥漫着一股秩序濒临崩塌的味道。维尔纳没有察觉我的注视,只是拿起一份文件,继续靠着桌子站着看,偶尔在上面圈圈点点,看得格外认真,仿佛那些密密麻麻的德文文件是能够预知命运的塔罗牌。
我还记得他昨晚引颈受戮般的倾诉,记得他今晨惴惴不安的迟疑——我当然没有回应他,只是洗干净杯子,打开门,走出去,又一次将沉默留给了他。
而此刻,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停住了脚步。
可能只是出于一种奇异的对称心理:他昨晚那样站着说,而我今晚这样站着看。
也可能是因为——我不希望一个德**官的扣子掉在我家不会被挖开的地板缝隙里。
我最终还是推开了那扇半掩的门。维尔纳听见声响,回过头来,神色中带着一丝错愕,又很快低下头。
他似乎以为我只是进来拿书的,我也确实希望我是——但我的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落在那枚摇摇欲坠的袖扣上。它此刻松垮地挂在那里,仿佛被小鬼故意用丝线吊在空气里的判决锤。
命运真的太喜欢和我们开玩笑了。就像现在这样。我白天在医院应付那些脖子上戴着狗牌的德国宪兵时,还在暗自提醒自己,必须下定决心,心如磐石。他和他们属于同一个系统,他是他们必须称呼为“Herr”的长官,贵宾犬和看门狗都是狗;但我看见那枚扣子时,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又顺着头发跑出去了,比扣子先一步掉进地板缝里。
我听见了自己猛烈的心跳声。
终于,我心一横,主动在维尔纳面前停住,指了指他的衣袖——他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臂。
我知道我这么忽冷忽热并不地道。但不重要了,因为——回不了头了。
我伸出指尖,拈起那枚苟延残喘的金属扣。
维尔纳望着我,目光没有闪躲,几近**的坦诚,却又沉静得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那种眼神让人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那些既堕落又渴望被救赎的男人——他们活在崩坏的道德体系里,却将全部的希望托付于一个女人的瞬间仁慈。
我将扣子揪断,啪的一声。再将它握在掌心,抬眼看他一瞬。可我的心中却突然安静了,好像什么悬而未决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没有柔情,也没有排斥。但又隐约升腾起一种如同深海中缓缓旋动的暗潮般,奇异的寂寥。
“我来吧。”我说,“不过要明天。”
他没有作声,只是定定望着我。
我再次抬眼,那一瞬间,他才如梦初醒,脱下制服外套,动作略显慌乱,却又异常郑重地将衣物递到我面前,不像一名军官,更像我的病人。就好像,他眼前的柯克兰医生,不仅能缝补伤口,缝补衣扣,更能为他缝补那些沉重又私密的心事。
“Thanks.”他说得极轻。
这句发音尚可,没什么啤酒味。
我微微颔首,一手抱着他的衣服,另一手从书架里随便抽了本柯南道尔,或者是笛福,简奥斯汀——很快转身离开,我怕我走的慢了,会被他看出我略有些失去医生们冷静节奏的步调。有一件事我要检讨,但我不是故意的,因为我的长头发不小心轻轻拂过了他肩侧……我走得好像还是太急了些。他浑身一震,却没有追上来,也没有试图再说一句话,只是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我当然没有将它带进卧室,那显得太过亲密,也不像我会做的事。我只是将它挂在楼梯转角过道的木钩上,明天下楼时直接拿就可以。
我手指轻轻抚过它的布料。灰绿的呢料早被磨得有些发毛,靠近袖口的地方微微泛白。金属扣脱线的地方空荡荡地,我的指尖停在那上面时,却突然怔在原地——
原来它并不厚。
十月的圣马洛。深夜。下着雨。海风很大。
而他没有穿外套,就那样毫无怨言地陪着我,一个冷漠得接近残忍的敌国女人——傻乎乎地吹了一路冷风。他的羊毛外套被他披在我身上,他太高,衣服太长,却正好将我整个身体隔绝在寒冷之外。
不过,这两天,他看起来并没有身体不适。至少我没有听到他咳嗽,或者打喷嚏。后来我们靠得很近时……那时,他没有发热。刚才也没有。
我应该可以放下心。
回过神来时,我的手已在制服上停了半晌。炉火仍在暖暖烧着,家具也仍在静谧地吐着树脂香。轻叹一声后,我将制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轻轻抹平,意图借着这动作,替我说上一句我不能说出口的“关心”。
这也是我第一次,以“关心”为名,介入他的生活。
我说得不多,做得也不多。
但我知道——
他……一定能明白。
——而此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关心他的我成为苦难的共谋者;而我的关心,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奏响了**的第一小节。
第二日,我起得很早。他也是。
清晨苍白的光线倾泻入室,一点点驱赶走室内的幽蓝,映在我膝上的白绢与指尖缠绕的细线之上。我坐在藤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摇晃着它,一边慢悠悠地穿针走线,一边静静听它吱呀作响。
因着心里揣着那件衣服,我只匆忙烧了炉火,室内称不上温暖,只能称之为微温,它与衣料上尚存的寒意混合在一起,揉烂成一种虚张声势的宁静。
我努力把它当做一张普通的病情报告书。
——军装本就是军人的病情报告书。
它记录苟延残喘,记录行将就木,也记录死里逃生,记录转危为安。
我听见了隔壁房间门打开的声音。
脚步声一步一步靠近。
我装作没听见,并不抬头,默默让手上穿针引线的速度慢下来。
终于,维尔纳走进书房。
他未道早安,只静静靠在壁炉边看着我,一言不发。他的制服外套在我手里,上身仅着一件白衬衫,纽扣扣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起来却柔和许多,惟独黑色长靴在晨光中倒映出青白的冷色调。他的双手插在口袋中,好像口袋不是口袋,是手铐,能把某种冲动禁锢住——或是语言,或是行为;偶尔我抬头时,目光不慎与他相撞——他又以那种带着脆弱又孤注一掷的眼神,定定看着我。
似乎我手中缝补的不是制服,而是他与这个世界脱落的部分。
我把其他几枚扣子可能会松脱的部分也一点点紧好,方才将最后一针扎入布料。本想习惯性咬断线头,却在意识到什么之后刹住了车,袖口烟草与墨水的味道已经钻进鼻尖,衣料堪堪悬在唇周。我努力让自己自然地放下它,并用小剪刀剪断线头,给线尾打结——只是打结时,我突然感觉脸上有些发烫。
我迅速整理好情绪,方才站起身来,将制服递还给维尔纳。维尔纳接过衣服,指尖不慎触到我掌心,却并未移开。
“Danke schon……柯克兰小姐,您总是这样……”他目光几乎是胶着在我脸上,“您知道您像什么吗?月光。它没有温度,却愿意照亮前方,可每当想握住它……它又从指缝里争先恐后地溢出来,想靠近它——它就消失在阴影里了。”
我并不接话。我知道我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我们医生独有的冷静、无解、无多余情绪。在伦敦做实习医生的时候,老医生嘱咐我们:必须保证病人不会误读我们的表情,尤其是在我们脸上寻找生的希望的病人。
——那太重,而我们给不起。
维尔纳没抽回手,我也没有。我甚至在漫无边际地幻想——他是不是该去看看耳鼻喉科?方才他说话时声音干涩得像喉咙里落着灰,我都有点想给他递杯水了。
尽管脑子里风起云涌,我面上却依然风平浪静,一言不发。
维尔纳再开口时,话锋一转:
“但是,柯克兰小姐,您知不知道——这样会把人逼疯?有时候我真捉摸不透您的想法。您不排斥我,您听我说话,施舍给我善意……可每当我觉得这一切或许真的是您的个人意愿时,您又用那双看透一切的绿眼睛,把我解剖得体无完肤……”
维尔纳顺势环住我递衣的手腕。我的腕骨被他圈住,其实并不紧,我轻微用力即可撞开,却忍不住让它像只雏鸟一样依恋在安全窝里。我是第一次碰到他手部的皮肤,我想象过无数次那只手的触感,实际被握住时却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他的手和医院里面,我接诊的普通士兵的手一样粗糙,是惯于在前线某一处战壕与法兰西的街巷中摸索生死的手。我握过他们的手,为他们治疗时,绑束缚带时,临死时。他明明笨拙极了,没有握紧我,这种若有似无的碰触却让我身上一阵又一阵地过着电;我双腿发麻,一时迈不动步子。
时间都慢了下来。
秒针像雨后在墙壁上慢慢蠕动的蜗牛,走动的每一步,都被无限拉长。
我心跳有一点点乱了。而他还环着我的手腕,我只能自欺欺人地希望他不会通过脉搏检测心率。
维尔纳的喉结滚动了几下,目光忧伤,挣扎,甜蜜又疼痛,局促不安。那是战争带来的漫长压抑与对不可得之物的执迷,终于通过眼睛溢出了身体,因为眼睛是最骗不了人的器官。
可他的不设防,反而让我从心神不宁和意乱情迷里清醒过来。总有人要保持清醒;而在这个时刻继续沉沦,毫无疑问,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
无论是否出自我的个人意愿,我回过神来时,都已经抽回了手。
它像丝绸般滑出他掌心。
我脑子里紧绷的弦,也像一根拉扯到极点的皮筋那样,骤然断裂。
维尔纳紧紧闭上眼,似乎很疼——是我不止一次在医院看见过的,士兵们把骨头直接从身体深处抽离开来的那种疼。他垂下头,喃喃道:“您真残忍。”
然后他终于转身,把外套穿上。
系扣子时,手指却在颤,整个人看起来像要奔赴刑场一样。一时间,我竟想去拉住那只手,为他……不。不行。不可以。不可以……我的呼吸悄然加重。
我也在紧张。
倒不是怕他对我做什么不好的事。如果是他——那不会发生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手腕的皮肤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再次拥有——这念头让我觉得心头一悸,睫毛都开始微微发颤。我竭力保持镇定,手不知不觉地将针线盒合上。
那一声“咔哒”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清晰得令人胆寒。
他因这形同刑具落地的声音回过头,睫毛微颤,像是在与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斡旋。我忽然想起初见时,他曾说过——“请原谅我打扰了您的生活。” 他说这句话时平静得像在陈述法律条文。而现在的他,却被这声“咔哒”轻易地击中了,眼中随之闪过一抹极深的痛色。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看着维尔纳,看着这个从未真正向我索取过什么的军官。我看着他向我靠近一步,动作却几乎可以称为庄重。我看着他的眼神愈发笃定,带着在失控边缘微妙维持的温柔——不,这不对。他应该愤怒,应该就此离去,应该从此与我划清界限才对——我心头疑窦渐生。
另外,他好像要迟到了。
但是我不能说。我当然不能说。
我觉得我要是说出口,可能真的就要后悔了,且没后悔药可吃。
维尔纳又把帽子摘下来,捏在手里,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好半晌,他才说:
“明晚……会有个聚会,在指挥部。他们说是慰劳,只有军官参加。我想……”
他轻轻吐了口气,眼睫颤抖的频率明显加快,表情活像个受了委屈还要挨罚的少年,而不是一个出身普鲁士贵族的德军上尉。他的眼睫很长很密,像蝴蝶轻抖的翅膀——美丽,浪漫又暗含毒性,不知不觉间将我的心绪麻痹。
“……会有音乐……还有舞蹈。”
“我不擅长跳舞。也不爱热闹。”
“我只是……想让您在场。”
“哪怕只是站在我身边。”
他声音越发轻,轻得近乎听不见:
“哪怕只是……一晚。我想……请您与我同行。”
我本应强硬地拒绝他,我也应该能做到。刚刚我已经通过抽回手的动作拒绝了一次。可面对他的邀请,我却说不出口,反而被一种不合时宜的沾沾自喜攫住,心跳“嘭”地开始加快,大脑也跟着“嗡”地一声,我几乎要以为我是否颅内突发了微小的出血——又在指甲无意识地扣进橡木桌面的纹路时,醒过神来。
我连忙转身,不着痕迹地靠着桌子。
桌脚因为我的动作轻响一声,我用力握住桌面,才止住身体的震颤。
醒醒,艾瑟尔·柯克兰。
你忘了他是谁吗?
他是一名国防军上尉。占领你房子的人。
你是他的“同居者”,“房东”。
也只是这两个身份。
或许是他迟迟不敢承认的……另一种人,但这种人也有另一个代名词——战利品。说难听点——不正当关系。再难听些——□□。
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我的灵魂跳了出来,站在书房的角落里,冷冷地审视着我与维尔纳之间这场焦灼又胶着的“战役”。仿佛我不再是我,只是某个与我同名的陌生女人在和敌人说话,在做决定——
“那……你愿意帮我挑一件礼服吗?”
——终于,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即使它轻得几乎被窗外的风声吞没,我还是想咬掉舌头——
我居然说出来这样不知廉耻的话!
我居然让一个刚认识不久的男人,一个德国男人,一个占领我房子的敌军,为我挑选“礼服”!
我听到他的呼吸忽然一滞。我在心里骂了自己无数遍Bitch。可是没有任何意义了。
因为出了嘴的话,再也收不回来。
我本想再为自己找补几句,哪怕只是解释一句“我不了解你们的场合”……却又猛然悲哀地意识到,我方才那句问话,已经是默许自己被他占领了。再解释只会让我自己更加难堪。这让我觉得喉头发堵,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只是背对着他站着,没有回头。
沉默片刻后,他轻轻笑了。
“您的请求……让我感到荣幸。”
他走近了几步,在我身后不远处站定。即使我看不见他,却仍能察觉到他的视线在我身上流连。
我听见他蹲下身拨弄炉火和添柴的声音。
“我的审美未必能令您满意,”他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却掩不住认真,“但如果您愿意信我,我必定尽力。”
我感觉心跳越发加快。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柱子,已经摇摇欲坠,濒临倒塌。近来发生的事情像走马灯在脑海中闪过,再交织作一张密不透风的情网,勒住我的心,困得我喘不过气。
真可笑。一个冷静至上的旁观者,正亲眼目睹自己露出破绽,被情绪攻陷的丑态。我低下头,本不愿笑,却还是趁着头发盖住脸时,忍不住抬抬嘴角——应该是那种英国式的讽刺,唇角抽动,夹杂着几分冷漠和怜悯。我自认对自己足够了解。
总之,绝不会是什么出于“少女心事”的笑意。
我清楚,我已经站在了我们关系的临界点上,危险,迷人,突如其来,理所应当,又无法用任何道理解释——我自诩理性,从来无法想象我会面对这样进退维谷的境地:我本应在战争中清醒着求生,不应心生波澜,且难以平息。
清晨的薄阳照进屋内。我和他的影子落在墙上,重叠,又各自清晰。屋外海浪正一声声拍击着礁石,沉重、缓慢、执拗;它像一只倔强的手,试图撬动命运之轮的锁链。
我已隐隐能听见,那道早已被他撑开的缝隙,正发出窸窸窣窣地,令人警觉的声响——
A tragedy has beg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