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续写,就没有人会记得。”
你猜想,孙策和广陵王,已经彻底在他们那个时空了消失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们牵扯了进来。
孙策像被刺了一下,抓着她的手一下收紧。
“……这是你的时代,不是我们的。”
“对啊,”广点点头,“但你——孙策,你在这个时空仍然留有姓名,说明你就是历史进程中注定的时空节点。所以无论你在哪里、你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孙策、孙将军的英名都可以流芳百世。”
孙策听出了你的言外之意——那她呢?
“她只是某一个时空里极其微小的可能性,”你坦然道,“反正这个时代第一个女帝不是她,历史上也没有那个广陵王、根本不存在这个人。除了我、除了老乔,没有人会记得和相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人类历史的进程中,男尊女卑的现实若非有重大变故便会一直持续,所以你敢这么说;而这个时空里,传统史学记载鲜少留有女性的名字,那位真正存在的女帝更是一再被史书批判。哪怕是“桥氏女”——三国故事经历了漫长的群体创作过程,孙策和乔氏女的故事直到20世纪末才被搬上荧幕,但也只是三国纷争中一个小小的情节。
如果连老乔和她也消散了,他们在这个时空“存在”的可能性将不复存在。
史书终究由人执笔,即使是帝王,也要顾及身后之名。多少人的名姓因为不被看到而消失在时间之中,多少人的“罪名”因为缺乏辩解而成为定论。
——那些缝隙,那些火烧过的地方,那些被涂抹掉的痕迹,都自有它存在的缘由。那些被尘封的印迹在地下、在田间等待了千年万年,终于等到了人类意识到他们的价值,即使只能修正一个小小的错误、即使只能还原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一生,但又是何其精彩啊。
孙策微微张着嘴,想说些什么,眼中带着些茫然。
[月亮还有很久才消失呢……]
[画——她呗。我怕我真忘了。]
[从我的角度来说,我不是非要属于谁。]
[即使她离开了,但我知道她在另一个时空里还活着,我会很心安的……]
[事实是我很开心……我能看到我那个时空看不到的景象,能读很多在后世已经失传的善本……]
你赌的就是这点可能性——孙策怕的无非是她的验证又一次失误、她又横死在他面前。你要让他明白,“死”并非是最沉重的后果。
“每个时空的轨迹都是不一样的,”你道,“老乔、我,我们莫名其妙地被卷入到了这场事端之中,其实并不一定会按照你们既定的路线,但最终我们还是走向了这一步。你有没有想过,这或许也是一种提示?”
你和老乔并不沉溺于这种因果,你们另有所爱、为之奋斗了几十年。也许天道确实不公吧,天上的神灵也换过一波又一波;但你读过的史书和故事里,所有的超自然力量里都只会为一种东西打破自己的规则。
“跟我来。”
你带着孙策继续向前,并没有费太多力气。
几乎快到了苏堤的末尾,这里的人略少些,说话人也没有方才那么多。一个男子撑着桥兽,头一点一点,磕在桥柱上,醒了。
他睡眼惺忪,见你来了,隔了老远就朝你点点头,打着哈欠:“来了?”
你点头,箍着孙策,生怕他跑了:“来了。”
说话人没有理会你们奇怪的动作:“那这就开始?”
你点点头:“开始吧。”
孙策突然有些不安,你不许他后退半分,紧紧握着他的手。
说话人清嗓。
“东海金乌照,山陵宽且广。南有乔木不可休,百年苏堤,荼靡依旧。有言道——折戟沈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一千年前汉末大战,东吴烽火,小霸王孙策死于非命,尸骨至今难以寻觅;然其余威不灭,一千年来,江东鬼怪众说纷纭,纷纷揣测他的归处。”
“断刀说,孙伯符心系江东,三魂七魄肯定围绕在江东的每一片水土。”
“弯弓说,孙策最舍不得的是他的家人,他的灵魂一定追着他们去了。”
“剑彘说,那个魔头最在乎的是他的霸业,他一定在北方盯着,等着时刻反击。”
“但他的贴身的铠甲说,孙策的灵魂依旧在这世间,如同长江之水、围绕着某个人的灵魂。”
“新生的精怪不知道这段过往,花草妖兽纷纷聚集,催促铠甲细细说来。铠甲只道:李太白有言,‘一罢广陵散,鸣琴更不开’。嵇中散为乐中仙客,然在他之前,广陵人杰地灵,于万物精华之中孕育出一神女。”
“兵燹之厄喧嚷,众人哭号之声唤醒神女。神女道:‘因何心忧?’,流民道:‘无家可依,**江东去。听闻江东日落,再失所依,故而哀恸’;神女望日,见日不曾倾,故而问之;流民因之答曰:‘此日非彼日,乃战神孙策也’;神女疑扰,但见其忧色,便允诺与他寻得此人魂魄。”
你听得头皮发麻,尴尬程度堪比高中作文被拿去全校广播站通报。
——虽然死不是最沉重的后果,但你也没办法真的死一死再证明这个事情啊!
你绞尽脑汁想了很多方法。
“躲起来?不不不孙策知道这个运行机制……”
“强制超度?”
广陵王道:“其实……已经让很多高僧超度过他了。”
你脑子里闪过一堆人围着那个印章念经的场景。
“那假死?”
广陵王摇头:“……已经骗不过他了。”
“你们俩……”
你指指点点,对面的人有些汗颜,略微垂头,讪讪地笑了笑:“不如……试着换个思路?”
“你还真是一把手啊,只提意见不给措施的,”你无力吐槽,躺在床上思索,“反过来、反过来……”
告诉他活着也很有意思?算了吧,孙策在这种“诅咒”里存在了一千年只是想牺牲自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换个人有类似情况的人劝他?但是哪儿去找他们之外第三个有这种能力的人啊……
你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抽出枕头抱着,躺下时,感觉到了另一个东西——老乔随手放在枕头下的话本。
——你突然想到那夜在夜市上孙策透露出的、对未来的好奇。
“神女之至江东,杀戮之气如有质般,隐有灾异之象,神女集万千生灵为之清涤;神女之至吴郡,三千饿殍尽哀嚎,神女降之甘霖,润泽万物。”
“山神为之她指引,风伯为之寻踪。神女遍游江东四洲寻觅,是时三国已定、衣冠南渡,终得其踪迹。”
“孙策的魂魄卧于海棠之上,镇日枯坐。神女问:‘既是英灵,因何在此虚度’,孙策答曰:‘昔时父母相识,以此树为凭,以证心意。我今家国亡佚,只得来此凭吊’。神女引长江之水来此濯灌,长河烈烈终到海,大江不止,棠林不歇。”
“孙策感其所为,问缘由,神女道曰:‘人寿有尽而生无涯,故国亡佚而人未止。将军久不经人世,人世之人苦求不得。我为万物而来,非为将军而来’,孙策感概,却只道:‘人鬼殊途,何以救世’。嗟叹再三。”
“神女方知其并非消沉,遂允诺之:‘将军若志在此,可随我一同’。”
你略略抬眼,打量身边的人——虽然听了那么多话本,但你用典、用语、用韵通通不行,还要考虑此时人对孙策、对东吴对女性的时向评论,还要保证孙策一下就能听明白,只能拐弯抹角地写出了这个奇怪的、堪称凑活的志怪故事。
孙策双眉微皱,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身后不断有人来往,偶尔一两人驻足,听了几句便会离开。
神女为了拯救世人,自己也幻化为人的模样。第一世是稚子,孙策和她一起救起了众多流离失所的孤儿,他们在江湖留下和很多传说;第二世是农家女,他们求得良种、广加播种,救了很多人的姓名;第三世是高门贵女,他们一同修缮诗书,为世间留下珍贵的善本。
第四世、第五世、第六世……领军、工匠、文人、农夫,世间百态。
神女与将军到过昆仑,探访王母的秘境,但长生之境只剩汉家残阙;他们去过塞北,茫茫草原之上,在篝火中听着万物的传说;西蜀云雾杳渺,锦官城中花团锦簇,天府之国的物资运送千里,随着长江之水运往各地、滋养着大地上的人民;澜沧汹涌,漓江蜿蜒,山歌、猿猴共鸣,顺流而下途径十万大山,十里不同。
每到一处,他们便察民之所苦、痛人之所痛。神女与将军早已失去了身躯,但他们帮助过的人活过,他们、和他们予人间以血肉,改变了一个又一个历史的进程。虽然人世的痛楚不会消失,但人生代代无穷已——人生边界近在眼前,人间的情、爱、勇气永不会消散,像盘古留存的最后一丝气息,托举着人类奔赴想象中的家国。
既然注定会死,消散也可以,再次投入这种轮回,不也是一种选择吗?曾几何时,相同的人隔着一条大江,在不同的时间里许下过这样的愿望。当时的相遇与相知让他们互为依靠,用尽代价也要达成这样的愿望。
你问过广陵王:“现在已经不是你的时代了,你还会这样想吗?”
她几乎没有犹豫:“会。”
天道自然,她只是天道中的微尘。从她下山、不、从她还在隐鸢阁起,她想做的事情从来都不是自己就能完成的 。那些帮助过她的人也有他们的因果,为什么愿意帮助她走上这条路呢?广陵王终于明白了孙策是什么。
——赤子之心。
无论人性本恶或者善,不可否认的是,诸子百家无不描述着赤诚。
孙策在她身边她便知道世间还有信、有善,有爱意;她的道,最开始就想要描绘这样的世间。
天道是所有人的天道。所有人前赴后继所图谋的、不就是他们曾经誓要拿下的世间吗?
孙策曾对她说,他没有什么大的愿望,可是她知道,孙策想要的比任何人都要珍贵。
他从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也不是一个没有图谋的人,他不该陷在这样的因果里默默消散。
故事结束,说话人拿了报酬,本该把本子还你。
“姑娘,这本子是你自己写的吧?”说话人笑道,“故事有那么点意思,但还需要修炼修炼。”
“是啊,”你也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不是专职做这个的,您见笑了。”
说话人看了看孙策,会意一笑,又把本子收了回去:“有理,凡事不必彻求圆满嘛,有三分把握便能一试。那姑娘不若把本子给我?我好话本,钱我就不要了,这本子等我闲时替姑娘修缮一番?”
你有些惊喜,忙不迭点头:“好啊!”
你想了想、看看孙策,又道:“可以改一改吗?”
说话人欣然点头:“可以啊,想怎么改?”
“……不必改。”
孙策突然出声,你猛然转过头——孙策眉眼间柔和了许多:“这样很好,不必改。”
说话人了然,点点头,拍了拍孙策的肩膀,找下一个地方开张去了,此地空余两人。
骤然安静下来,你还是有些忐忑的。毕竟勇气归勇气,但……勇气也不能解决所有事情。你在心里默默盘算:要是孙策还是那么死犟的话,那就只能……
“你跟她是不是还有后手。”
“啊?”
你突然被戳中脑中的碎碎念,吓了一跳。
“没、没有啊!”
不对,你为什么要心虚啊?
你转而理直气壮道:“对啊!怎么了?是又怎么样?”
孙策看着你,无可奈何,第一次流露出有些头痛的神色。
“我哪敢怎么样?”孙策蹲了下来,捂着脸,“我不想拔牙,她就能按着我、看着别人用斧头对着我;我假装攻城,她就能让城尉瞄准我的头。现在她没法儿让我离开,是不是在想干脆自己先走?”
“呃……”
[话本!怎么样!]
[唔……实在不行的话……我去做点不得超生的……嘶——]
不得不说,他们俩还是挺了解彼此的。
“不过我也制止了,”你也蹲下来,坐在旁边,“活了一千多岁的人了,你说说你们俩,太不让人省心了。”
“我只活到了二十六岁啊,没有成为‘大人’的记忆,”孙策的笑声闷闷的,“她活了那么久,不还是一样吗?”
你突然灵机一动:“孙策。”
“嗯?”
你说:“她和我说,她没有见过你老的样子。”
[等我们老了是什么样啊?]
[不是说过吗?孙三岁?]
[哎呀不是这个……我是说,我们俩、就我们俩。等真到那个时候,我肯定浑身刀伤、一下雨就痛;你呢,操心的事太多了,眼睛啊、头啊、背啊肯定也受不了,也痛。到时候一到秋冬或者下点雨,我们俩岂不是只能天天窝在家里,谁好一点、谁就帮谁喂药。]
[哈哈哈……太惨了一点吧?我还有侍女呢。]
[那不一样!这是相依为命诶,怎么能让别人来呢!哼,那我要省点力气,到时候把你身边的人全部赶走,你再想换人也办法了……]
孙策微微偏过头:“老了有什么好的……老了就不好看了。”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她老的时候不好看呗,”你看热闹不嫌事大,拍拍手准备站起来,“行啊,那我这就回去告诉她——唔!”
孙策赶紧捂住你的嘴,拉着你坐下,不住作揖求饶。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你明明知道啊!好过分啊……”
“我过分?”你指着自己,满脸不可置信,“我、我诶,我一个现代人,在工地好好的工作,说不定马上就能上电视了,结果就被你们俩这件事给弄过来了!又是跑腿办公凭又是熬夜写话本的,到现在都还在劝你们,到底是谁过分啊?啊?!”
你头靠着桥柱,无力地摆摆手:“算了算了,不愿意就算了。我给自己打口棺材,和老乔一起流芳千古也行。”
孙策看着你,神色复杂。
很多事情,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他也曾想过要像她一样,把这些东西刻下来、记下来,就像当年在她的墓室里那样,无所顾忌。但他终究是怕的——他不想把这样的经历传下去。
由他一个人来承受就好了,她已经很痛苦了,他不想、也不能再把自己的痛苦说出来了。
但她全都明白。
很多年前周瑜让他学会不问,他好像忘了,即使什么都不问,他也能察觉到她的情绪。
瞒不过啊……完全瞒不过啊……
孙策看着眼前这个人——他之前觉得你跟她长得很像……其实每一世他都这么觉得;但每一世的她总跟她有不同的地方,不止是长相,声音、性格、喜好,都有微妙的差异。但所有这一切,都会在她想起来这一切后消失;她变得像她、又不像她。
他一直不想承认——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仿佛就意味着他们之间存在隔阂,因为他无法验证这到底是因为她、还是因为自己,这让他尤其感到自己已经“死”了——不是身死,而是……不存在。
死亡是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彼岸之人逝去,随着他、他的亲友、他的时代的消逝而结束,他终将失去在人世留存的证据。即使精神永存、传说不灭,人存于世间的、那次没被记录的心动、没被看到的流泪,不会再有人记得了。
他害怕。
孙策讶然:他……竟然,害怕的是这个吗?
江东的将星最终陨落,年少时在艨艟上的誓言没被实现。他曾经豪言壮志,以为死后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要在生前竭力追寻他想要的;而死亡——多少人的死亡如同他生前所想那般寂静无声,他明明最不受限制,明明可以做更多的事。
如果他早一点止住贪念,会不会他真的可以先为她创造一个安平之世?
“……她呢?”孙策声音喑哑,“我想见她。”
你在心里盘算:“理论上说,我就是她。你有什么话跟我说是一样的。”
孙策失笑:“她不想见我对不对?”
你点点头:“她也担心你。”
孙策抬起头,眼眸颤动:“好不公平啊……”
好不公平,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让他们明白这样的道理。
“世间哪有那么多公平呢,”你看着前方,“一千年后也没有。”
孙策看着你:“努力了那么久也没有吗?”
“永远都不会有吧,”你撑着下巴,“如果要绝对的公平、那就要有绝对的牺牲;如果要求每个人都做出这种牺牲,又怎么能被叫做绝对的公平呢?”
“那为什么一定要选我们呢。”
孙策看向你,但仿佛看着的不是你。你摸了摸他的头:“是你们选择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