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天道不是想惩罚他们,是真的很需要他们终结不同的乱世呢?
你曾经这样想过,但没有对广陵王和孙策说。
该说的你都说了,这下是真没办法了。你往外望去,看着西湖上的游人,想起了上次匆匆一瞥时看见的场景。
“如果……”
你回过头,挑眉,示意他说。
“如果回不去的话,你会恨我们吗?”
你点点头:“会啊。”
孙策无奈:“一点不藏一下啊?”
“我本来早就做好准备了,”你无所谓道,“还得谢谢你们呢,不然我死都死得不明不白的。”
孙策难以理解:“不会不甘心吗?”
“会,但是还能怎么样呢?”你撑坐着,思考着该怎么回复,“可能……我觉得自己已经为自己争取过了,事在人为嘛,与其花大把时间纠结,我更想多做点事情。”
你指指他腰间的印章:“比如这个。多刻一点关于这个时代的事情、让后边的人探查。因为这就是我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事情。”
说到这里,你突然有点被自己肉麻到了,赶紧找补:“咳……不过我才活了三十岁,可能说这些话太早了。我只能说,我现在是这么认为的。”
孙策出奇地平静,你也说不准他是看开了还是不在意了。
“那……为什么选在这里?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近啊,”你道,得意地笑了笑,“而且,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所谓的千年,不该是从谁离开的时候开始算起,甚至也不该是相遇、相知、相识,而是生命诞生之初的地方。长江止水从西部高山盘桓向下,流经过西蜀、最终奔腾入海中。从她在隐鸢阁第一次捧起江水、询问江水归处的时候开始,他们就已经认识了,或许水入大海会相忘于江湖,但是所幸——这个世界的西湖已经变成潟湖了,正好可以承载他们的过往。
孙策听着这番说辞,久违地想起了他的小时候——他曾经、踩在海水中的时候,真的这样问过。
[爹!长江的水是从哪儿来的!]
[这我可不知道。伯符想知道啊?那就自己打过去啊!]
[好啊!那要等多久!]
[等你长大、上战场了就可以了!]
[啊——那还要等好久啊!我可以给上游的人写信投进江水里吗……哎哟!为什么打我!]
[孙四毛!你最近是不是又没去学堂!]
[兄长,长江的水是自东向西流的……]
[逃、逃课!大哥逃课!]
孙策曾经以为,和她身边的其他人比起来,他出现得实在太晚了。她身边有谋士、战士、死士,并不差他这样一个人,即使最后与她走在一起,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可面前的湖面平静——难以想象,在西蜀时需要靠堤坝拦截的湍流,流到幼时的他面前时那么平和、那么温暖。不需任何身世与奇遇,他与她、在还未见面的时候,早就因为这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察觉过彼此。
“……长江的水从哪儿来的呢?”
“啊?”你不懂孙策为什么这么问,飞速在脑中换算,“从……西凉更西边的雪山上来的。”
“那么远啊,”孙策有些感慨,“那么远都过来了。”
你只默默等着,让孙策自己想清楚。突然,孙策又问:“她在哪儿?”
“都说了,你不答应的话她不会见你的,”你兴致缺缺,“你要是真不答应的话早点说哦,我要回去睡觉了,困死我了,店里还有一堆事没……”
“好啊。”
你撑起腿站起来,孙策拉住你,一脸疑惑:“你干什么?”
“回家啊,”你奇怪的看着他,“你不是……”
——嗯?
“你说什么?”你弯下腰追问,“你说‘好’?你答应了?”
“嗯,”孙策点头,蓦然有些羞赧,“我想……见她。”
他居然答应了????
天地可鉴,你是真的做好了不行就算了的准备!他居然答应了!?
顾不得去想孙策想明白了什么,你生怕他反悔,赶紧发表免责声明:“你说真的?我说的回去是指你进入轮回然后去转世,不是说见她一面就回来哦!”
孙策抬眉看她:“我知道啊。”
“也不是背后偷偷把有威胁的人赶走然后带着她藏起来哦!”
孙策汗颜:“唔、唔。”
“答应了之后又想办法让别人适宜也不行!”
“……知道啦!”
“见一面之后硬撑着不去找别人躲在旁边也不行。”
“她怎么什么都和你说啊!”
“不行不行,你们现在在我这儿没有信誉度。”
你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口袋,然后突然想起来现在她既没有口袋也没有手机更没法儿录音,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本子。
“写字据!”你把炭笔递出去,“写完了按手印!”
孙策想说“可是我是鬼诶”,但看到你手足无措的模样,久违地,早就空落落的心里突然像是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流淌过。
“傻笑干嘛!?”你警惕地看着他,“你可是大将军啊不能这样耍赖的。”
你想了想,又要求道:“不行,你是鬼,鬼的指纹不一定有效力……你发誓!再反悔,你就、你就……哎呀她就、她就……再反悔你俩下辈子当社畜!”
真是歹毒啊!
孙策:???
“啥意思??”孙策满头问号,“什么牲畜?”
“你可积点德吧!”你双手合十默念着“菩萨莫怪”,抽空道,“你努力活吧,活到我那个时候就知道了。”
孙策笑了,真的写下了所有的誓言:“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你用力地点点头:“理论上来说,只要你的灵魂还在,只要你进入轮回。”
孙策不答,转而问道:“未来好吗?”
你道:“好啊。”
孙策又问:“未来有什么?”
“有……”
余光里,西湖波光粼粼。
你本想再说说后世的那些和军事有关的东西,现在却改变了主意。你把孙策拉起来,两个人承载栏杆上。
“有西湖啊。”
你看着湖面,眼含笑意:“战争还会打很久,但至少——以后、这里,还会是这样。这里会有一大片游船,比现在的画舫还要多得多;它会成为不少人的向往,会有人下班之后来这里怀念、吟诗,会有人飞跃几百公里就为了凌晨提着灯笼来拍照。从早到晚,西湖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会蹲着拿着相机的人,废寝忘食、晒得黢黑,只是为了记录它美好的的模样。”
“这么闲啊?”
“对啊,就是这么闲,”你笑着,“而且,就是这片小河湾哦,它应该也没想到吧?只因为它存在,人们就会永远记得它。”
随着她的话,孙策也看向湖面。湖中画舫不断传来欢声笑语,有人断断续续地念着诗。微风拂面,带着些微水汽,杨柳依依;杨花漫天飞舞,路过的人捂住口鼻,躲避着可能的喷嚏。
孙策伸出手去——像雪。
江东不下雪的日子,父母带着他和弟妹一起想象雪,他便也学着模样,朝她说着雪。那个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身后的文人在苏堤吟咏,赞赏飞花。
“……你……”
“嗯?”
你回头,看着孙策。
“你和老乔,谢谢,”孙策望着你,“谢谢你们的‘不在意’。”
你笑着看他:“也希望你们能够‘不在意’。”
孙策低头轻嗤,复又抬头时,他有些犹豫。
“你……会记得我吗?以朋友的身份。”
你用力点头:“孙策。我祝福你,希望你、希望你们每一世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以朋友的身份。”
孙策笑了,也点点头:“嗯!”
刹那间风声大作,孙策腰间的印章被风吹了起来,脱离绳索,回到了老乔手中。你们的身影被岸边的片叶飞花包围,周遭世界化为万千镜中世界。这风声并不凌冽,似春风裹挟着春色吹过山谷,印证着新生的到来。镜中之人逐一出现,乞儿、村妇、贵女、女官、商贩、牧民、侍女,她们脱离镜片,朝着孙策而去。孙策抬头,带着笑意,眼中有些哀伤。他伸出双手,诸多身影逐渐交叠,隐隐出现了另一个身穿紫纱的女子身影。
“喂!——”
你回头,又看见了自己——不对,这是老乔!
你低头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你已经换上了那天在工地穿的衣服!
“是我,”老乔拉着她的手,“谢谢你。也很抱歉。”
你有诸多感慨:“实在是……”
老乔笑着点头:“我都知道了。你辛苦了。”
几乎是瞬间便红了眼眶,你摇摇头,思绪万千,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边的你还在医院里,你的导师已经通知家人了,”老乔擦去你的眼泪,“我也该走了。”
老乔回头,你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孙策埋首在“她”的怀里,虔诚地仰望。
“剩下的交给我来解释吧。”
老乔笑道,说着一切的起源。
她这一世本不记得孙策,也终将跟他相遇;但世道太乱了,从有记忆开始,她就跟家人踏上了逃亡之路。流民中年龄相仿的孩子不少,夜里难捱时,大一点的便给小一点的讲故事,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孙策”的名字。男孩儿们把他当做大英雄,说以后也要当这样开创霸业的人;女孩儿们也歆羡着,希望自己有这样的哥哥。
但她不羡慕,摇头晃脑地听完故事,迎上刚刚外出易物回来的父母,把东西分给队伍里的人后便抓紧时间眯了一会儿,天不亮又要启程了。
逃亡的日子过得很苦,遇上战乱便更是九死一生。从北方到南方,遇上的战乱少说也有十来次,每一次她都神经紧绷,担心第二天醒不过来。意外发生在他们到达临安的前夜,流民队伍遇上了一伙盗墓贼——爹娘为了保护她死在了他们手中。她心灰意冷,本也想随爹娘去了,但想起他们临终前的嘱托,强忍着悲痛活了下来。着流亡途中学会的察言观色、遍物识人,一点一点、积攒出了一些积蓄。
偶尔闲暇时,似乎又听到过“孙策”这个名字,但,外乡人、无父无母的孤女,在这个世道活着总是很难的,即使路过了说话摊子,她也不敢停下来听一听,更遑论呼唤这个人的名字。就这样忙碌到二十八岁那年,她去运货时,在河边的浅滩上看到了一抹不一样的颜色——是那个印章,彼时它大半埋在泥土里,她险些没看到。
“那之后我日日噩梦,托人问了很久,始终不知道它的来历。我不堪其扰,日子久了,记得一些梦中的画面,于是画了下来。”
“可是你怎么想到做棺材呢?”你百思不得其解,“就算知道‘事死如事生’吧……你不害怕啊?”
“不怕,”老乔微微摇头,“梦里依稀有人说过,棺木之中,完成的是‘生与死’的交替、死为新生。”
“啊。”
你有些诧异,老乔倒是了然地笑了:“所以我请人凿了棺木、画了漆画,趁没人发现的时候躺了进去。”
你目瞪口呆:“所以……”
这从一开始,就是需要你们两个人完成的事。
“然后梦中的场景就和现实结合了,我看到了她,”老乔道,“她同我说了一切,只是,我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所以我们猜想,这种轮回一定是在某个环节被破解了。”
“你是说……”你说出自己的猜想,“‘忘记’?”
“对,”老乔点头,“就是因为这个时间时空的我们并不完全在乎。但我隐约感觉到,只靠我是没有说服孙策的。”
“为什么?”
“我也好,广陵王也好,我们并不真正信任我们所处的时代,”老乔笑道,“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怎么劝一个痴人呢?所以我和她想试试,我们相信,一定有一个能真正说出这些话的人。”
在那之后,一片碎镜中突然出现了一座长桥,老乔把它画下来后,趁夜载着棺材来到水边,再在原本印章的位置凿了个洞,沉入水中。
原来如此。
重叠的灵魂逐渐稳定,你突然感到了一丝急迫,大喊道:“孙策!广陵王!”
对面的人回头,朝你挥了挥手。
“你们一定要到未来来啊!”你也挥手,“未来有一种东西叫相机!可以把所有东西都拍下来!只要你们到处炫耀,永远都会有人记得你们、永远都不会再忘了!”
他们的声音模模糊糊的:“真的吗!”
老乔笑道:“真的!我可以证明!”
你回过身——你和老乔站在各自的轨迹上。华光一闪——镜中世界再次完整,每一片碎片剧烈变动着,镜中景色不断转化,铺成了又一条光怪陆离的道路。
你感觉有什么在推着自己往前走,只能不住往回看——老乔、孙策和广陵王也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他们没有回头。
直到连一个点也看不见,你还是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
自穿越来,她在南宋一个人过了那么久,搞集赞、开盲盒,跟盗墓贼打架、遇见鬼、受鬼嘱托去超度鬼,还自己写了话本,那么多奇怪的事……
然后——这就结束了?
真的……还会再见到吗?孙策和她。
一片碎镜飞了起来,现出其中的画面——嘶,这两人,怎么这么眼熟啊?是……我靠是我爸妈啊!??
画面里,比记忆中更年轻些的女人叉着腰,高跟鞋蹬得“笃笃笃”直响,差点踩进岸边的泥里。男人还没发福,但体力依然不支,扶着膝盖,不住叫她“等等。”
“是谁说的要陪我出来的?”女人明显不悦,“这还没去爬山呢。连我的速度都跟不上,那还是分手吧。”
“不、不分手、不分手,”男人的气还没顺过来,但是被吓得又走了几步到她面前,“我可以练!”
“两年了!”女人很不满这个答案,“到底什么时候练啊?!”
男人自知理亏,只得挠着头发,一边挨骂,一边想着该说些什么。
远处传来自行车“叮铃叮铃”的声音,一个不过三岁的小男孩儿哼着歌,四根辫子在风中飞得张扬。听到两人争吵,于是停了看着他们。见有小朋友来了,两人也不好继续吵了,女人脸朝向一边生闷气,男人只不住道歉。
“叔叔,姐姐,你们吵什么呀?”男孩很热情,很自觉地哄着女人,“我妈妈说,生气会长皱纹的,姐姐你这么好看,就不要生气了哦!一定是叔叔的错。”
两人哭笑不得。女人瞪了男人一眼,蹲下来,放缓语气:“谢谢你啊小弟弟,姐姐不生气了。”
“这么快啊?”男孩吃惊道,“姐姐,你脾气比我妈妈好多啦!”
两人笑了起来,男人又问:“那你妈妈生气的时候,你怎么办呢?”
“我给她讲故事啊!”男孩拍着自己胸脯,骄傲道,“我听我爷爷讲的!说以前广陵有个神女!她和大将军孙策做了好多好多好浪漫事。我妈妈也喜欢听这个!”
“啊?孙策?三国那个吗?”男人有些疑惑,“广陵神女又是什么?没听说过啊。是扬州的地方传说吗?”
“诶?没有吗?!”男孩很是震惊,“爷爷说这个故事流传了很久啊!”
这下轮到她俩大眼瞪小眼了。男孩子沉浸在“自己被爷爷骗了”和“广陵没有神女”这两个巨大而残忍的真相之中,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委屈,最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小朋友一哭,他们两个顿时手足无措了。慌里慌张地哄着,又是买冰糕又是买糖,男孩儿一口一个,吃完了接着哭、哭完了接着吃,根本停不下来。
“祖宗啊——别哭了!”女人给她擦着眼泪,“说不定、说不定只是姐姐没有看过这本书啊,广陵神女是吧?广陵应该有的!姐姐答应你,姐姐以后去广陵帮你看好不好?”
“呜呜……真的吗?”男孩泪眼婆娑,肉肉的脸蛋通红,“那叔叔呢?”
“哥哥跟姐姐一起去啊,”男人趁机牵住女人的手,“哥哥姐姐发誓,一定会去广陵帮你看看的!”
“呜……你怎么保证?”男孩扁着嘴,“你要把这件事记在心上,每天都记得。不然、不然的话就、就不能牵姐姐的手!”
“这娃儿年纪不大主意还多哈,”女人汗颜,飙了句方言,“好好好,姐姐以后给孩子取名就叫广陵好不好?这样就不会忘了!”
男孩终于笑了,用力点头:“嗯!”
画面暗了下来,镜片瓦解,只有声音传来。
“老婆……只是哄孩子的玩笑,一定要叫这个名字吗?广陵在哪儿啊?”
“叫你多读点书……骗小孩子损阴德吧……取吧取吧。”
“唉,老婆,女儿出生之后每个人都问我和广陵有什么关系,我解释得好累啊。”
“我也是……估计这丫头以后解释起来也很费劲。改一个吧。”
“好好好,改成什么?”
“唔,我想想啊……广陵、广陵……广……汉之广矣,不可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