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不知道多少世,广陵王再次遇见孙策,在接受了漫长记忆的冲击后,她转身就要走,但忘了他们还在草垛上,孙策抓住她,两人从草垛上滚了下来。
孙策赶紧让自己垫在下边,被砸得“嗷”了一声。
“又怎么了?地不是收完了吗……”
“孙策。”
意识到她又记起来了,孙策抱着她只不住说“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他没能救她于狼口,“对不起”他找不到更多粮食,“对不起”他无法没有挡开那箭,“对不起”他没能阻挡宫变。
救她、救她、救她。
每次陷入沉睡,梦境里,他的爱人一次又一次地死在他面前,甚至比回忆里更为扭曲、血腥。他无能为力、也醒不过来,没有一刻不在恐惧之中。唯有在她的呼唤可以将他唤醒,孙策顾不上自己越来越薄弱的灵体,乍醒之后便再次马不停蹄地朝她而来——但结果总是,对面的人又忘了她。
最开始还会沮丧,但后来孙策想,忘了就忘了吧,至少她还活着,她只用担忧这一世的烦恼,他会帮她一一摆平的。
可她想起来了。
“不是你的错,孙策,”广陵王也不由得哀戚,紧紧地抱着他,“孙策、孙策,听我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孙策抹了把脸,鼻头通红,坐起来听她讲,还在抽噎着。
“……我不想离开你……”
“你这次找来的时间更久,中途需要离开的时间也更长,”广陵王微微皱眉,“孙策,不能再等了,你必须回到轮回中去。”
要找到形成这种维系的纽带。
广陵王思索着,自言自语:“会是什么?”
孙策依恋地蹭着他:“可我不想离开你。”
他不想两人就此分散,不想去想任何一种未定的结局。
“那她呢?”你上前一步,厉声问道,“她知道是因为她,害得你再没有生还的希望,你希望她怎么安存于世呢?”
孙策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就站在那里,任由她问、任由她瞪着,他只轻轻笑着。没有像那些记忆碎片里一样,哀恸、暴怒、和她激烈地争吵。
岁月终究带走了孙策的一部分,将军身上的血性被打磨得如此安静。这不是她想看到的,这也不该是他的结局。
“……我没办法啊。”
如果是以前的孙策,他一定听她说的——她那么聪明,一步见十步,说什么、做什么都有她的道理,他有时候不懂,但只要做就行了。
但是这件事连她也没有把握。
距离上次见面不到两百年,现在的世道远比他们那个时候对女子更苛刻,她是怎么知道的?在他不在的那段……或者那几段时间里,她是怎么过的?她一定瞒了自己很多事情。
万一呢?万一她的猜测是错的呢?万一他进入轮回之后她还是这样呢?
“之前我也不太清楚。”
——那天你问出这个问题后,广陵王位皱着眉头。
“我没有把握,”她道,“我只是把能试的都试了。”
道法自然,万事万物之中都存有一线生机。天道或许无情,但她可以用自己的灵魂为他们找到其他出路。
每一世轮回,无论孙策在不在,她都毅然走上了寻仙的历程。丹药、符水、棺木、壁画、王母、傩、巫,能做的她都做过了,一切并没有改变。
“直到某一次转世,我发现那枚印章在我手里。”
之前每次都是孙策把印章给她、希望她能想起一些什么;她死时,孙策便把印章带走。但那一次从一出生开始她就带着这枚印章,那一世的家人以为这是天降吉兆,把她视为掌中之宝。就在她也以为一切即将改变之时,她再次夭折;又重生时,那枚印章还在。
之后每一世,即使印章不是跟着她出生的,她也会在各种机缘巧合下捡到它。虽然诅咒并没有结束,但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变数,于是每一次刻完他们的相遇后便会用印章加盖一番。她写了很多信,盖上这枚印章后再烧毁、投入水中,期望获得一切启示。
直到上一世,她的记忆中突然出现了一副她没有经历过的画面——就是棺木上最后那座空空的桥。
“我不知道是什么带它来的,但那之后不久我就见到了老乔,”广陵王道,“我们在梦中相见。她说她也捡到了那枚印章,但是并不认识孙策。我向她说了这所有的事情,恳请她能够帮我,她答应了。”
说着,广陵王微微垂目,躬身行礼:“但我并不知道她的计划,没想到牵连你……抱歉,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愿意赔罪。”
——一个死了快一千年的人,还能要求她怎么赔罪?
你生了一会儿闷气,心绪杂乱,只得道:“算了。”
你问:“所以你想要我干什么?”
广陵王道:“劝孙策,进入轮回。”
“你怎么变得畏手畏脚的,”你逼问道,“你们、你们两个,现在算活着吗?”
孙策没错,广陵王也没错。但如果、如果不是一次又一次地横死,说不定某一世她真的可以再次纵马山河;如果孙策早早进入轮回,那么几百年、几千年后,沙场上不知道又会有多少骁将传说。
“你们一个将军,一个女帝,都是杀伐果决的人吧,”你问孙策,“你真的忘了吗?凡事不能等到有十成把握才决定,既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确定,为什么不拼一把?像这样,谁跟谁都不能交心、谁都不算真正地活着、惶惶不可终日,你们就满意了?”
孙策有些不甘:“你既然见过她了,为什么只说我?她又好到哪里去了?从以前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说……”
“打住,我不想听你们俩说这些了,”你道,“就当我是局外人吧,但是——如果,如果!如果你们俩全都猜错了,在这之后你们全都灰飞烟灭了,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吧。”
孙策:……
“不可能,”孙策摇头,“不会有这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追问道,“你们怎么知道解开这段羁绊天道就会放过你们?天道如果这么悲天悯人为什么让她横死?为什么让你消亡?就因为你们的杀孽吗?天道难道不知道在乱世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吗?那它算什么‘道’?!为什么不审判其他人?为什么那些将领、帝王的塑像画像可以放在那里供人瞻仰?公平吗?你们能保证天道会给你们公平吗?!”
“你们已经排除了那么多错误选项了,”你有些着急,“我、老乔,我们的存在还不能证明吗?这一切是有转机的!”
“……不能,”孙策眼中已经没有希望了,“我不信我看不见的东西。你们……也不是我们这个时空的人。”
你懂了广陵王的无奈,气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所以你就想一直拖着,拖到你自己魂飞魄散,然后把这种可能从另一个源头堵死?”你撸起袖子,“那你就没有想过这也有万一吗?万一你完全魂飞魄散——”
“那她就不会再记得我了,”孙策道,“我不管那个契机是什么、我也不在乎!只要我——”
“谁管你们啊!”
受不了这两个人——什么狗血言情生生世世爱爱的虐恋!
你上前一步揪着他的领子:“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啊?我、老乔已经卷进你们的漩涡里了!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我们自己!你知不知道你消散了会发生了什么?一个人组成不了因果!你想亲手了解这一切,有没想过她也会消失的!?她在其他时空的可能性也会全部消失的!”
“……那就不能只劝孙策,”你看着她,“你呢?”
广陵王不解:“我?”
“如果我不能成功的话,你又要怎么办?还要继续找?”
“……嗯,”广陵王眼神不见黯淡,依旧那样淡淡地看着你,“我会的。”
“你觉得老乔怎么样。”
你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广陵王愣了愣,迟疑着道:“……很厉害。”
你指着自己:“那我呢?”
广陵王不解,但依然配合:“……很厉害?”
“那我问你,”你看着她,“你敢不敢像我们一样,即使背负了那么重的因果,也想要追寻这一生想要的东西?”
广陵王目光震动。
岁月渴饮热血,逝者如斯,磨平山川的棱角。
若是在他们还在世的时候,她会怎么做?
“你们啊……”
听完这一切后,你找回了久违地带师弟师妹的感觉。
这些小孩儿总是这样,好不容易读了十几年书、走到这一步了,一到这种事上就犯傻——谈恋爱就谈恋爱吧,刻骨铭心就刻骨铭心吧,但不要动不动就牺牲自己啊!
活着不好吗?活着才有希望啊?!朝闻道也不能夕死可矣啊!
活着才能继续闻道,活着才能赋予“直教人生死相许”以意义。
刚刚穿过来时,你只觉得你和老乔有一定相似之处,但今天知道了这些,你几乎可以确定老乔的想法了——想快点解决,想回到属于自己的正常生活。
不管你们是不是天意召来的生机,但既然被召来的是你们,那么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遗忘才是新的开始。
你拳头捏了又捏,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狠狠地戳了戳广陵王的眉心。
“你是女孩子,我不打你,”你咬牙切齿,“我不能保证噢,而且如果失败的话,你要想办法送我回去,这是你们的事情。”
刘海被剥成了中分,眉心处还有一个淡淡的指甲印,有些呆愣地眨了眨眼。
你生气地招招手:“过来!我再问你点事……”
“谁管你们啊……”
你四处看了看,捡了根柳条。
“而且孙策,有一件事我非常不爽,”你把柳条上细叶抹净,“你是说过要记得一千年是吧?”
“是、是啊……还、还没到嘛……”
你的气场突然变得很可怕,孙策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只见你冷笑几声:“从哪一天开始算的呢?”
“哪一天……”
孙策眼中一闪而过的是他落水那天的情景。
“你死的那天是吧?”你狠狠甩了几下柳条,“真实够了,到底是谁会把自己的死期当做纪念日还纠缠了那么久啊!”
“啪——!”
柳条就这么抽了出去——孙策还没反应过来你是什么意思,被抽得大叫一声。
你可是尽了全力的!知道这个所谓的“一千年”居然是孙策按照自己的死期来算的时候你就想这么做了——在自我感动什么?!有情饮水饱也不是非要饮苦水吧!
“你干什么!”
孙策被抽得到处逃窜,你气势汹汹地跟在后边。
“站住!你跑什么!”广提着裙子在后边追,“不是连死都不怕吗怕什么痛!来啊!柳条抽人有生离死别痛吗!我帮你先适应一下!”
“不、不是——”孙策抽空回头,“为为为什么突然打人啊!!”
从清波门一路,你们几乎跑到钱王祠;前边人实在太多了,孙策只得绕了个弯往南跑去。他几次想停下来和你解释,但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啊??为什么??
但是你看起来根本不愿意听他解释,而且你抽人真的很痛!
孙策一边躲着你、一边回头看看你有没有摔倒,没有跑得太快。但显然他低估了老乔这副可以跟盗墓贼周旋大半夜的身体,你们不知道跑了多久,雷峰塔、净慈报恩寺都被抛在脑后。你不由得更加怒火中烧——天杀的孙策,这都是西湖的著名景点啊!雷峰塔都塌了!刚刚就在她眼前,她都没来得及多看一眼!!
“孙——策——!”
你把碎发往旁边一抹:“你死定了!”
“我又怎么了!!!”孙策哀嚎,“我本来就——诶!别打!别打!”
柳条早就不知道被丢到哪里了,你拔下头发上的素簪扔了过去。见没有东西了,颤颤巍巍地扶着树枝,想捡一把石子。
孙策发现你体力不支,赶紧折返,战战兢兢地靠近。
“你、你还好吗……”
你一蹲下就站不起来了,恨恨地一拳砸过去,结果这人、这死鬼跟铁一样,痛得你自己嗷嗷叫。
孙策赶紧上来查看情况,握着你的手吹气:“生气归生气,别冲动、别冲动……这、你、老、老乔还要这具身体呢,缓一缓、快缓一缓……”
你怒目圆睁,反手抓着他的手,就这么瞪着他,等气息平缓后站了起来。
“走!”
拽着人就往前走。
孙策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眼下只能任由你牵着。从方才起你们身边就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你一路拨开围观的人群,箍着他、径直走过长长的苏堤。
千年里,东南安定富庶,西湖之上的堤岸被不断修缮;皇室南迁,京城之外的西湖便成了最繁华的游玩之处。惊蛰之后,春日复苏,满堤花树盛开。游人三两成群,既是聚在一起听说话人讲故事,也是在期待身边能有真正的传奇。
“朱希真道:‘也不干黄莺事,是杜鹃啼得春归去’。有诗道:杜鹃叫得春归去,物边啼血尚犹存。庭院日长空悄悄,教人生怕到黄昏……”
“却说宋朝中,有一个少年举子,姓魏,名鹏举,字冲霄,年方一十八岁,娶得一个如花似玉的浑家。未及一月,只因春榜动……”
“说一个后生,只因清明,都来西湖上闲玩,惹出一场事来。直到如今,西湖上古迹遗踪,传诵不绝……”
几乎每隔几步,就有人在说着不同的话本。
离开得越远,关注你们的人越少,你们的步伐越愈发慢了下来。孙策的注意力原本全在你身上,但身边太吵了,说什么的都有,他偶尔听一两句,没听出什么名堂来,并不明白你想干什么。
无论如何,既然是她派来的,肯定是做说客吧?这次她连自己也不愿意见了,明明那天他就在门外。
孙策暗自下着决心:他一定要结束这一切。
可你说的话突然闯入他的脑海:如果他消失了,她也好、你们也好,你们真的会消失吗?
孙策一直把你当成她,即使你一再声明你们是两个不同的个体;但他已经见过太多回了,每次在想起来之前她都是这么说的。这次不过是出现了一些异常,不过是你、老乔,你们来自另外的时空。
……你们不是她。
可如果不是她的话……
[孙策,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我还想和母亲、父亲、阿香、阿权当亲人,也还想和公瑾、鲁肃他们当朋友……]
孙策摇摇头,想把这些“杂念”抛却脑后。
你突然止住步伐。孙策也停了下来。
“孙策,”你问,“听到了吗?”
孙策迟疑着点头:“听到了。”
“我是问,你听到了吗?”你看着他,“这么多故事,有你们的传说吗?”
之所以选择考古,是因为你总有很多疑惑——为什么棺材要有这样的图案,为什么墓主人要选择这些东西陪葬?这个图案、这种工艺为什么会在当时被留存?
幼时你的这些疑问总会遭到质疑:你到底是对真实的史实感兴趣,还是只是想听故事?这是虚无主义。
那时的你懵懵懂懂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直到研究生之后跟着现在的导师才得到了另一种答案。
“考古是学问,我们要做的事根据各种古代遗留下来的物质资料研究人类古代社会的历史,在学术上必须严肃严谨;但物质资料来源于人,人们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其微观和客观因素影响。这些好奇和迫切的情绪并非不能存在,但你要保证,你不能被他们冲昏了头脑,你只能用史书、史料阐述可以被证明的史实,这是你的责任;至于那些人的生活——能被人重新看见和想起,已经很幸运了。你要相信,你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唯一一个发现他们的人,如果你觉得不平的话,那就写下来吧,或许有一天,有人能真正证明这一切、”
你其实并没有把握能说服孙策,但正如你对广陵王所说的——你只是想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试着解释这个问题。
从老乔开始,孙策和广陵王的纠缠跃迁道了另一个时空,这让你不得不再次思考这其中的缘由:老乔和你既然能遇到这些事情,那么就证明你们一定和他们有关系,可你们有什么特别呢?
广陵王和老乔只有一面之缘,你在孙策又陷入沉睡的日子里翻看了老乔所有的书信,隐隐有个猜测——老乔确实很在意和这个印章有关的事,但,好像没有留下和孙策有关的只言片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