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识字不多,这在平康坊是一个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平康坊里有文化的人不少,比如从小被当做重点培养对象,备着以后和文化人们应酬的姐儿们,比如教姐儿文化课的先生们,比如各家的账房们,以及一些立志要通过科举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有志青年们。
但其中不包括葛老。
葛老还是小葛的时候太忙了,忙着生存,忙着斗争,他并不觉得识字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反正以他的身份,没有任何一场考试的大门会向他敞开。
虽然他并不拒绝吸取一些新知识,只要有机会,他也会在有文化的乡党们身边蹭一蹭,但经过多年的努力,他如今的文化水平,仅限于能认识自己的名字;认识“平康坊”;识得数;坊里各家档口铺面的招牌、街面上能给他找麻烦的衙门牌匾,放在一块儿倒能认得出,但一个个字拆开又未必知道谁是谁了。
没办法,太忙了,而且毕竟我是番邦人嘛。老葛理直气壮地想。
檀棋虽然前身只是个侍女,但工作性质及家庭环境使然,她认为如果举办平康坊文化水平评优选贤,非常谦虚地说,自己至少能排前三名。
她不仅识字,甚至还粗通道法,略懂格律,诗书礼易都在公子身边跟着听过,何况自己又聪明。
但她一身本事,如今最大的用处,是给老大读信。
老大的信不多。
檀棋很惶恐,虽然老大很淡定,每每听她读完,只是嗯一声接过来看看,然后随手丢掉,但有些事她总觉得不该自己知道。
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皇家人争权位父子相残的故事她从小不知道听过多少,那还是要脸面的皇家,以葛老这种地下无冕之王的肆无忌惮,哪怕相中自己做继承人,他也可以说不认就不认。
檀棋认为老大只是年纪大了,看不清字。因此她经过缜密的思考和计划,出去找以前宫里的闺友想办法弄了一副观星家用的水晶眼镜来。
能让自己佩服的人会是个半文盲?这种可能性檀棋根本没有考虑过。
老头儿接过眼镜把玩了一番,撇撇嘴说了句“挺好”,转头就让人收库里去了。
挺难得的东西,以后万一我栽了,你带着这玩意儿赶紧跑,还能换点钱供你下半辈子吃穿。
檀棋不太确定葛老是不是在逗她,她觉得应该是,但还是替他呸呸呸了几下。
一把年纪了,口无遮拦。
葛老的信还是檀棋在读,一桩桩一件件,哪家地下赌桩做阴阳账了、讨饭的带回来来路不明的良家小儿了、新上任的妈妈急着立规矩打坏了姐儿了、哪家城防这两个月要紧一紧治安了、哪个衙门又想往平康坊塞钉子了……
全是鸡飞狗跳的事儿,和诗书礼乐沾不上一点边。
檀棋渐渐砸摸出一点意思来:老大是想用这种方式,给她一点思考这些事儿的时间,想过了再看他怎么处理,能学到更多。
檀棋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了。
人都说春困秋乏,尤其是年轻人,更加睡不够,再加上连绵好几日的春雨,使人总是恹恹的精神不足。
檀棋打眼一看,今天的来信上也没什么要紧事,于是更加松懈,甚至也没有逐字读,只是简单地复述了一下。
说是坊内有家茶馆上个月转手换了东家,重新整饬了一番,变成一家酒楼。掌勺的大师傅擅长做炙肉烤羊之类的北方风味,因此起名叫吴陇轩。东家问葛老何时方便,他带着大师傅来拜见一番,奉上开山拜码头的孝敬,以及店里最拿手的菜肴。
“吴越的吴,陇右的陇。”檀棋十分肯定地补充一句。
葛老接过来信上下扫了几眼,淡淡笑道:“还挺客气,倒算是懂规矩……跟他说不用来了,改日若是天气好,咱们去他店里尝尝鲜。”
葛老是个信奉坐言起行的人,因而他说改日天气好,也就真的很快挑了个清闲的好天气,带着檀棋以及一帮蹭吃蹭喝永远准时出席的小弟们去了新开的酒楼。
那位东家早得了信儿,十分恭敬地站在路口迎他们。
要檀棋看,这位酒楼东家,四十来岁,小眼如豆,眉梢眼角都透着商人特有的精明气,但面对葛老这个地头蛇,神态又十分唯唯诺诺、瑟缩胆小。
葛老有心想缓和一下气氛,于是起了个闲聊的话头:“老板姓吴?”
老板:“啊?鄙姓陈……”
“那,馆子里也做吴越小菜?”
“这……这暂时……小店只一个北方师傅……”陈老板只说了这两句,冷汗都顺着脸颊流下来了。
“那为何起名叫吴陇轩啊?”
葛老发誓,他只是好奇。谁知道那陈老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差点哭出来:“都是小人的错,都是小人的错啊……小人知道了,您老不满意小人这馆子名字起大了,压了您的气运了,小人这就改,小人这就改成吴陇轩!”
葛老:?
蹭吃小弟们:??
抬头看到明晃晃一个“昊陇轩”招牌的檀棋:???
后来陈老板果真把招牌换成了吴陇轩,又招了个会做淮扬菜的师傅,因此从未再有人质疑过酒楼为何起这个名字。
只有檀棋,回去之后十分担忧地跟小丫头小箬聊起老大:“你说,老大果然是眼睛不顶用了吧?一个昊,一个吴,我没睡醒看错了也就罢了,他怎么也没看出来不对呢?”
小箬欲言又止。
檀棋:“他还是应该把之前那副水晶镜戴着,不然什么也看不清,多危险啊……不行,我明天得再跟他说说。”
小箬:“檀棋姐……其实吧,我觉得老大眼神挺好的……唉,这么跟你说吧,在你来之前,老大这儿就没有常常写信报事儿的惯例。”
“什么意思?”檀棋还是没懂。
“意思就是,老大他,不识字啊。”
2025.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