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葛老在外面的人眼里,是个阴恻恻、威压逼人的城市枭雄。可平康坊的人知道,老大私下里也爱热闹,爱歌舞,爱吃。
他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但有的时候一年就要办三五次生日宴。他无所谓年华逝去,只是爱看小院儿里篝火烈烈燃烧,爱看姑娘们说说笑笑,爱和得他心意的孩子们一起分肉吃。
大唐帝国长治久安,天子脚下的长安城最是富庶,只要出得起钱,什么都吃得到——因此葛老的小院儿里那一拢篝火上,有时烤的是羊,有时烤的是牛,还有一次,甚至烤了一头肚子里塞了一整只鸡的小骆驼。
转动的烤架上的猎物,早已经仔细在里里外外抹过了一层层昂贵的香料腌制了一天一夜,晌午时就已经架在火上,由最擅长炮制胡人风味的师傅看着火,慢慢烤到夜幕降临。主人入席,小院儿里渐渐响起笑语和歌舞声,而篝火上的主菜已经烤得皮脆肉嫩,油脂滴落在火堆里噼啪作响,阵阵膻香直飘出平康坊的围墙,火候正正好,只等食客品尝。
葛老有一把匕首,刀身弯如月牙,刀柄镶珠嵌宝,好钢打的刀刃几乎可以吹毛断发。这是檀棋在胡商那里淘来送他的,听说胡人们唤它英吉沙。
或许它在沙漠和绿洲里也曾有过辉煌荣耀的过往吧,但如今在平康坊,它最大的作用,就是从烤羊身上撕下来一条条肥美的羊肉,直接就着锋刃送入那位老人口中,换来一声满足的喟叹。
2.
天宝十四年春。
檀棋来到平康坊,已经十年多,快要十一年了。
现在的自己和十年前有什么不同?她有时觉得处处都不同,有时又觉得,十年一瞬,自己还是那个自己。
只不过从一个处处需要平康坊的地下皇帝手把手教着、带着、做主着的懵懂少女,变成了地下城居民口中的皇太女。
一直有人不服她,她知道,她背后的葛老也知道——前些年他还会用自己的威望为她镇压这些不服气的少年,后来慢慢地放开手,生死有命,都看她的本事。
第一次把她推出去让她自己解决的时候,小姑娘茫然地看着他,他只反问了一句:当年武后最宠爱的太平公主也要做皇太女,后来呢?
3.
好在那几个最棘手的刺儿头,这几年已经被檀棋慢慢料理完了——有的被她收服,有的离开了平康坊。
但是剩下的这几个耿直人,还不如对付那些刺儿头呢,至少那会儿能放开手脚教训他们。
譬如眼前这个谈小虎。
檀棋在心底里叹了口气,谈小虎这个人,父母是良籍百姓,只是讨生活太忙,平时对他疏于管教,因此才让他从小一直跟在葛老身边混日子。
他知道自己没本事像老大一样把平康坊照看得好好的,但他不同意檀棋做这个继承人,他眼里檀棋不过是个只会眼泪汪汪的小女孩,能顶什么用?
但谈小虎是个耿直人,他对葛老一片忠心,没半点心机,甚至不会在背后说檀棋的坏话——他都当面说。
本来这样的人留下来也是没什么所谓的,但他前些天不知道怎么又想不开,无端端要跑去官府告檀棋逃婢之罪。
万一真让他告成了,平康坊里得有一小半人或被查,或被连累。
虽然最后也没告成,但到底这大闹一通也让檀棋深刻地认识到了,人哪怕没什么心机,太缺心眼也会变成定时炸弹。
她对葛老说,我想给小虎找个好出路。
葛老说,城外送来一只好羊,明晚来吃。
4.
太阳已经完全地沉落下去了。
葛老的小院儿正中燃着篝火,火上烤着一只肥美的羊。但不同于以往的笑声晏晏,小院儿里的人们都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的对峙,油脂滴落在篝火中,惹得火焰毕剥作响,更显得院中寂寂无声。
只有为了方便活动而脱了狐毛大氅,只着一身胡服的老人,仍旧站在篝火边,用自己锋利的小刀慢条斯理地割肉吃。
谈小虎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女人,突然惊觉原来她早已经不是那个瘦弱的少女了,这些年她身量长高了、身形变得矫捷有力了,是一个青年妇人了。
能完完全全地遮住他眼前的火光了。
站在篝火映照出的檀棋的影子里,谈小虎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竟有些怕她。
“小虎。”檀棋尽量温和地开口,“你家是良籍,对吧。”
谈小虎警惕地看着她,没有答话。
“你是个耿直勇武的好男儿,我很敬佩你。像你这样的人,不该在酒肆青楼里,和我们这些人一起蹉跎岁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找人送你去哥舒将军营中,到沙场上去建功立业吧。”
谈小虎下意识地不想离开从小生活的平康坊,但跟着百战百胜的哥舒将军,去沙场上建功立业,这句话对哪个男孩子没有致命的吸引力呢?
他一时无法决断,又不想向檀棋低头,因此他绕过檀棋,冲着葛老跪了下来,喊了一声:“老大!”
他其实不知道希望老大挽留他,还是推他一把,他心里很乱,只好把决断自己命运的权利,完全地交给从小最信任、最崇拜的那个人。
葛老不紧不慢地吃完了手里那块羊肉,才看向谈小虎:“去给你娘挣个诰命吧,小虎。”
于是谈小虎不再犹豫,给这个他视作比父亲更值得尊敬的老人重重磕了个头,起身退了出去。
夜色里葛老的面容晦暗不明,只有他手中那把银亮的匕首映照着跳跃的火光,一直留在谈小虎的记忆中。
5.
那天葛老的小院儿里笑闹到很晚,后来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恹恹将熄的火堆、满地的羊骨,以及小院儿的主人和他的继承人。
葛老喝了一点儿酒,但檀棋知道,他还没醉。
“听说东北那边不太安分,”檀棋此时才敢展露自己的忧心,“大概是要打起来了,我这个时候送小虎去军营,会不会是害了他?”
葛老摇摇头:“其实你说得很对,我们看似在照看平康坊,但也是被困在坊中的笼中之兽。你给小虎指了一条更宽广的路,他能走到哪里全看自己,只该谢你,而不是得寸进尺,要你保他平安。”
6.
隔年初夏。
世道确实是乱了,安禄山带着兵一路打到潼关,距离长安咫尺之遥。
封将军守住了潼关,封将军没了。
哥舒将军带着自己麾下的兵也去了潼关。
潼关的血腥气几乎要传到长安城里来了,长安城里早已乱作一团,能往南跑的人早拖家带口地出了城,而无处可去的人则战战兢兢地盼着前线会传来哥舒将军大捷的消息。
可惜日复一日,他们什么也没等来。
7.
城里乱了,别说牛羊,连米面有时都会断顿。长安城里,已经有几代人没过过这种日子了。
葛老的小院儿里,已经很久没有燃起过篝火了。
六月。
葛老看着他本想让她接替自己照看他的平康坊的姑娘失魂落魄地闯了进来,心底里久违地生出一丝怜惜,就像一开始把她带在身边时那样。
那时候,她才十几岁。
“喝口酒定定神。”他伸手把酒壶递给檀棋,又用自己的小刀在面前的半只烤羊上割了一块,放在银盘里递给她。
“多吃点肉,这样瘦,乱世里怎么服得了人。”
檀棋总算是安定了一些,才注意到他面前的烤羊,瘦瘦小小的半只,闻着就膻味冲人,一定是已经不太新鲜了,也没用什么香料,表皮烤得焦黑,里面的肉还泛着粉色。
她怀疑是老大自己的手艺,不然为什么他还能吃得露出如此享受的神情——苦中作乐,也只有他了。
“怎么这时候吃上了。”
葛老笑了笑,没答她的话,只是用怀念的语气说了一句:“这样小的羊,我三十岁的时候一个人就能吃一只半。”
檀棋沉默半晌,才说出本想一进来就说的事:“哥舒将军,在灵宝山被俘了。”
葛老长叹一口气,又刮了一条肉下来,拦身切成两半,一半自己吃了,一半塞进檀棋嘴里。
味同嚼蜡。
“檀棋,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姑娘。”葛老慢慢地说着,就像以往闲聊的时候,“我听说宫里也在收拾东西准备往南去了,凭你的人脉,可以和他们一起走,对吧?”
他又喝了一口酒才说出最后一句:“你要是想走,我不会怪你。”
檀棋猛地摇头:“我不走,你也没走,我为什么要走?”
葛老笑了笑:“我花了四十年,才把平康坊打理成我的巢穴,我已经没有第二个四十年了……但你还年轻。”
“檀棋,你不走也得走,既然你不愿意自己走,那么坊里最后还有一些能投奔南边亲友的孩子们,我要你送他们走。”
“你和他们一起走。”
檀棋站了起来,倔强的神情奇迹般地和她十二年前孤身一人闯进平康坊,要救张小敬的时候完全吻合了。
“我会送他们过汉水,然后我就回来。”
“你们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
8.
檀棋离开长安城的时候还是初夏,再回来已经堪堪入秋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段旅途,如何回忆那些东躲西藏,担惊受怕,在尸山血海里提着一颗心只想着回家的日子。
在路上,她听说了她曾经的好友在马嵬驿被逼自缢。她太累了,几乎没有时间为自己的好友伤感,只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生活还很宁静,公子闲暇时还会给她讲一讲野史故事。
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或许天命确实有常,否则为何相似的命运总是在不同的时代反复降临?
9.
长安城里十室九空,平康坊更是几乎只剩一片余烬,曾经轻缦飘舞的烟花楼阁,如今成了漆黑一片的断壁残垣,街巷中传来细细的哀泣悲鸣,听不出是人是鬼。
檀棋努力地回忆着,几乎是凭借着某种直觉,才在一片劫灰中找到了十二年来最熟悉的那个院落。
院中无人,也无声。
她忽然被一点闪光晃了一下视线,看过去才发现,是那把自己在胡商那里淘来的英吉沙小刀——如今刀柄上的珠宝不是碎裂开,就是已经不知掉在了哪里,曾经锋锐的刀刃也变得如锯齿般坑坑洼洼,仔细闻闻还有些没散去的腥膻味。
檀棋俯身拾起小刀的时候,听到了身后传来军靴踏地的声音。
她如今只有一个疲惫的人,一把朽坏的刀。但她还是转过身去,笑了笑,轻轻唤了一声:
“军爷。”
2025.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