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龙波没死。
被乱箭射杀的反贼,按说应该着有司专人运送回城,仵作验看无误后高悬于城门之上,昭告天下,以示威慑。
但上元节这天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
尤其当时,圣人刚刚逃脱虎口,几方将士护驾的、诛贼的、通报皇城讯息的……蜂拥而上,闹哄哄一片。等某个将军想起那个被射成刺猬又跌落城墙的反贼,城墙下早已被踩得一片泥泞狼藉,分不清是人是土了。
“算了,”将军想,“就说反贼已被就地正法,千军万马践踏成泥以为后世之警也罢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那具尸身其实还剩下最后一口气,被装在一辆华贵马车的地板夹层里,伪装成某位贵人的防震机关,慢悠悠地驶向平康坊。
2.
檀棋觉得自己还没适应身份的转变。
她从小是世族家眷,后来跟着李泌出入靖安司,虽然理论上只是李家私仆,但仍觉得自己也算是官府仆婢,一身浩然正气,和黑恶势力势不两立。
谁知道一转头自己成了黑恶势力。
檀棋很听话,但檀棋不太爱说话。
照看檀棋的小丫头小箬忧心忡忡地向葛老报告檀棋的情况:今天只吃了小半碗凉透了的汤饼,喝了半盏霉了的陈茶(这两样是她自己找来吃的,不关小箬的事),没跟任何人多说一句话,只给了屋顶上的小猫一个充满忧愁的笑脸。
对此葛老的评价是: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不必再来浪费他的时间了,想得通活,想不通别活,平康坊向来都是这么个规矩。
小箬仍旧忧心忡忡地回去,忠实地向檀棋转达了老大的意思:想得通活,想不通别活。
檀棋:“哦。”
3.
檀棋的平静,在看到躺在床上只有嘴能动的龙波的那一刻轰然炸裂开来。
平康坊不是什么好地方,女人的尖叫夜夜都有,但叫得如此尖锐高昂震人心魄的,近三十年来檀棋还是头一个。
小箬心想,不愧是老大特意捞进来的姐姐,就凭这把尖啸的本事也足够胜人一筹的了。
“你们你们你们?啊?你们怎么把他给弄来了?把他弄来干嘛?不对,他怎么还没死?!”
檀棋惊慌失措,檀棋语无伦次,檀棋本来还想问一句你们不知道窝藏反贼是死罪吗?但突然想到这里身上有死罪还活得好端端的人可能超过七成,只好生生又把这句咽了回去。
“我是黑恶势力,我得习惯。”檀棋又给自己默念了一遍洗脑包。
“你们世家大族教导家婢的规矩,都如此吵吵嚷嚷的吗?”已经三五日没在檀棋面前露面的葛老悠悠然踱步进来,“他是蜉蝣,我们是虫蚁,大家本是蛇鼠一窝,有什么好惊讶的。”
龙波听到他这话,笑得呛咳了起来,一旁的医者连忙上去又掐又弄,好不容易又一次把这坨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却根本不敢叮嘱一边冷眼旁观的老人一句:别刺激他,容易死。
“好听话骗骗小姑娘就算了,您花大价钱救了我,说吧,想从我这儿知道些什么?”龙波嗓音喑哑,一句三喘,偏偏话还不少。
“北边的事。”葛老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还有西边的事。”
“西边的事?想家了?我可不知道你家乡的事。”龙波嬉皮笑脸——如果他还称得上有脸的话。
“长安就是我的家乡。长安的事,不用你告诉我。”葛老冷冷答道。
龙波的眼珠子艰难地瞥了一眼檀棋,仍旧笑着说:“也对,你有靖安司的逃婢了,是用不着我。”
正在考虑接下来的话是不是需要他退场的医者脑子嗡得一响,一边在心里大喊“我拦不得老大还拦不得你吗”,一边噗通一声跪倒在檀棋脚下,死死拉着她的裙裾。
“女侠!手下留情啊!别跟死人一般见识!”
葛老冷眼看着闹成一团的三个人,心想:这丫头,算活过来一半了。
4.
全长安不幸踏入过平康坊这座地下城的人,都懂得要对那位实际上的话事人尊称一声葛老。
只有龙波,叫他老葛。
葛老也不恼,一有空就叫人把龙波搬到他院子里,两人一边晒太阳一边聊天,檀棋可以守着门,其他人皆需退避到葛老的小院儿三十尺之外。
檀棋知道,葛老的意思,是想让她听着,也是给她脸——他在告诉所有人,如果檀棋争气,以后就要喊她大姐头。
檀棋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有什么自己都不知道的优点让葛老看中了,还是他单纯恶趣味地觉得培养一个官家出身的黑色女王很有趣。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檀棋就对自己的往后余生兴趣全无。她一点也不想集中注意力分辨龙波喑哑的声音在讲什么故事,也不想考虑葛老低沉的追问有什么深意。
她望着天发呆,十分怀念终南山的云。
安静的午后,巷尾隐隐约约传来路过坊众的聊天声。
一个说:“你说,为什么龙波叫老大老葛,如此不敬重,老大也不生气,但是我还是不敢在老大面前多喘一口气?”
另一个说:“那位大半个身子都在阎王殿里的死人了,你跟他比?你还要不要活?”
“想得通活,想不通别活。”檀棋又想起那天小箬传回来的话。
她觉得没什么意思,但大概也没有不想活。
5.
龙波肚子里的货,已经倒得差不多了——檀棋是从葛老越来越多的哼笑和越来越少的追问中判断出这一点的。
一开始,他还想编故事,后来发现听众不会为他这些自己都差点信以为真的臆想买单,便又试图对平康坊的商业规划做出一些高屋建瓴的推断和建议。
他唯一的听众对此只做出了三个字的评价:
“扔回去。”
葛老问檀棋对龙波此人怎么看。
檀棋有些忧伤:“他想活。”
葛老冷笑一声:“人力有时尽,他想也没用。”
檀棋知道,别说龙波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即便是金殿上的那位皇帝想让他活着,以他现在的伤势来说,也一样回天乏术。
“龙波这小子,就是命太好了。”葛老难得想多聊几句,“从小就做顺民,有人管,有人哄。平康坊里背得起竹篓的孩子都不会再怨爹娘不管他们了,他倒哭天抹泪一心一意地怨官府没为他做主,也不觉得自己丢人。”
“他毕竟是良家出身……”檀棋无言以对,她知道这位地下城的王者从小没爹没娘没人做主,全凭自己咬紧牙关摸爬滚打才坐上如今的王座,看不上龙波这样的人,倒也正常。
葛老冷笑一声:“乳臭未干。”
6.
葛老给了檀棋两个时辰,让她在太阳落山之前做出决定——是现在就给龙波一个痛快,还是让他听天由命,带着一身伤,活到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
太难了,檀棋没想过自己这么快就要接受去决定一个人的生命的考验,这太难了。
她有心想去问问龙波自己怎么看,但小箬一看她想出去,咔哒一下就给房门上了锁——老大吩咐了,今天下午檀棋姐有功课要做,不准任何人打扰她(也不准她打扰任何人)。
檀棋崩溃了,这要命的功课,就非做不可吗?
7.
或许是命运也觉得,以檀棋的本事,还没到该答这道题的时候。
傍晚未至,金吾卫的人先上了门。
檀棋跟着葛老去见那位将军——说实话,她听说金吾卫找上门来要搜反贼的时候,浑身的汗毛都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炸起来了。但她偷偷瞥一眼走在前面的那位老人,只觉得他仍如往常一般闲在。
那位冷脸将军说,接到坊内良民举报,你这里窝藏反贼。
葛老笑呵呵,将军你是了解我们平康坊的,坊里可都是遵纪守法好市民。
将军冷笑不语。
葛老依然笑呵呵,那您搜吧。
后来果然没搜到。原本窝藏龙波的那间屋子里,无端端变出个年轻寡妇,将军带的人也没好意思细搜,略微一看就放过了它。
乱哄哄折腾完,已经是夜幕西沉了。檀棋问葛老,龙波呢?
葛老让她自己猜。
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城外乱葬岗。
8.
很久以后,葛老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这件事,才叫来檀棋,问她那天如果金吾卫没来,打算怎么处置龙波?
檀棋说:“本来是打算问问龙波自己怎么想的,但您不让我出去,所以我想,一定要让我来决定的话,我应该会选择给他一个痛快。”
葛老用一种看小猫犯蠢的表情看着她:“我让小箬锁门,可没让她锁窗。”
但檀棋早就知道,其实那天葛老并没有真的打算让她决定龙波的生死——他肯定是已经知道会有人来找龙波了,否则他也不会消失得那么快。
这使她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有点怅然若失。
9.
龙波的来和去都无声无息,其实葛老并没有特别说明这事要瞒着谁,但身在平康坊,每个人都知道什么事不该打听——比如官府的人来做什么。
反正只要有老大在,一切风波都会归于平息。
到了第二天,人们就只会毫不厌倦地围观起平康坊里最常上演的戏码之一:青楼里的姑娘被外面的男人哄着逃了。
这回倒是怪了,要逃的并不是哪家楼里当红或即将当红的青春少女,而是个已经“退休”的瘸腿老厨娘。
小箬掰着手指给檀棋讲典故:
要说这位老厨娘,以前也小小红过那么一两年,可惜运气不好,遇上位高权重耍酒疯的客人,好端端走进屋去,浑身是血地被龟公们抢出来,从此以后一条腿再也使不上力,永远也走不快、站不直,更令她绝望的是,她脸上留了长长的两道疤,且嗓子也坏了。
好在老大看她可怜,把她调来自己院里,专门负责煎药——不需要什么技术,也没有什么重活儿,只要有耐心就好,也算是养着她。
“位高权重?是哪位啊?”檀棋八卦心起,很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见过这么一号人。
“不重要,已经死了。”小箬板着一张稚气的小脸,语气竟有些阴森森的。
10.
厨娘还红着的时候,妈妈叫她青柚。后来她不愿意再听这个青春旖旎的名字,因此都让人叫她青姐。
原本葛老是不太管这些逃妓的事的,各楼里都自有章程,妈妈们处理好了报他知道即可——他年纪大了,不大爱看这些血泪模糊的故事,也懒得费这些闲工夫。
可青姐是他院里做事的人,知道她原先的妈妈也不敢处置,外面巡坊的小子拦了人,直接就送回葛老这里来了。
还没进屋,青姐就看到了檀棋,她知道近来老大很看重这个外面来的小女孩,于是把她当做救命稻草一样,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抱着她的小腿,涕泪满面,扯着一把沙哑的声音又哭又喊:
“檀娘子!檀娘子救救我呀!檀娘子你劝劝老大,抬抬手放我走吧!我在平康坊只是个没用的东西,放我走老大也不损失什么呀!檀娘子!你可怜可怜我,从小被拐进窑子里,如今这幅鬼样子,难得有个好郎君愿意要我呀!檀娘子!救救我吧檀娘子!”
檀棋被她一通“檀娘子”喊得晕头转向,脑袋发懵,想说其实我不姓檀,但又觉得现在好像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葛老缓缓踱步出来,只唤了她一声青柚,青姐就再也不敢多出一声,只是瘫在地上,哭得不停地痉挛。
“既然不愿意留在我这儿,那就回你妈妈那里,洗衣烧饭,听她处置吧。”葛老语气平静,说完就想回屋。
却被檀棋拦住了。
“葛老。”檀棋有点害怕,其实她不太习惯这样当众发言,尤其还是反驳这位充满压迫感的老人。
但李泌不在场,这里没有能让她心甘情愿顺从的人。
“放青姐走吧,她……她给您赚不了钱,留在这里,和放她去和她男人过踏实日子,对您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但对她来说这是一辈子的事儿。青姐小小年纪被拐来已经够可怜的了,又遇到那样的事……现在您只要抬抬手就能放她一条生路,为什么偏要这样为难一个可怜人呢?”
檀棋越说越理直气壮,自觉很有道理,因此也敢于直视葛老了,而葛老则浮现出一抹玩味的笑:
“你到底是要放她走,还是要给她一条生路?”
“这……有什么区别吗?”檀棋一愣。
葛老笑了笑,没有回答,转头对庭中看管着青柚的几个打手说道:“听到你们檀娘子说的了?按她的意思办。”
檀棋觉得他这声“檀娘子”充满了嘲讽,她尴尬得面色通红,心里却很高兴,这或许是她来到平康坊以后最高兴的一天,因为她救了一个可怜的女人。
“对了,虽然我还没打算让你这个年纪就管窑姐儿的事儿……”葛老转过身去,回屋之前又对檀棋说了一句,“但平康坊是不准拐子来的。”
11.
后来檀棋见过了更多没钱赎身,又想和情人出去过好日子的女人,不禁问葛老:“你从来没怕过我也会跟男人跑了吗?”
“你有过李泌那样的男人,怎么可能看得上进出平康坊的这些东西?”
檀棋唰得一下红了脸:“公子不是我男人……”
葛老冷哼一声:“李泌那个纨绔子弟,做过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养刁了你的嘴。”
12.
檀棋意想不到的是,第三天她又在葛老的小院儿里见到了青姐。
青姐的面色苍白,一言不发,只是冲着堂屋一个劲儿地磕头,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她的脖子上有一圈青紫的掐痕。
不等檀棋开口问,一边的打手就连推带搡地赶着青姐走了。
檀棋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一定是这个恶毒的老狐狸还是不肯放过没被他吸完最后一滴血的可怜人,虽然嘴上说着放她走,私下里却悄悄叫人打了她一顿,逼着她回来了!
她走进堂屋,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问正在喝茶的老人:“刚才是怎么回事?”
葛老连眼神都懒得给她一个:“我救了她,她给我磕几个头,不应该吗?”
“把人绑回来给你当牛做马,这叫救了她?”
“那么你认为,把她一个人放在外面,任人哄骗欺凌,就叫给她一条生路了?”
“她还有她男人!什么叫她一个人!”
“小姑娘,用用你的脑子,”老人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就是男人。”
“歪理!你这都是歪理!”檀棋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那么你的正理是什么?这个世界上人人都能举案齐眉,耕读传家?把长安变成桃花源?”
“我……”
“或许我说的是歪理吧,”葛老没给她留接话的余地,“等你坐上我的位置,自然能践行你的正理,但是现在——我的道理,就是平康坊的道理。”
13.
或许是平时葛老对檀棋太放纵,因此她实在没想到他会抬出他的地下王座来压她——完全没有道理可讲,她只好气冲冲地离开了那里。
檀棋在坊里的小路上随便乱走着,一边想着好像葛老还没搞定她的奴籍,或许可以趁这个机会跑了算了,一边想着,不行,我有朝一日一定要取他而代之,让他看看什么叫人间正道,我没本事把长安变成桃花源,至少也要把平康坊变成桃花源。
不知不觉间,檀棋走到了青姐原先那个“妈妈”那里。青楼这种地方,白天总是静悄悄的,因此也显得那位妈妈和某个年轻男子说话的声音特别清晰。
“老大的意思,她嘴巴不严,是不能再回老大身边了……”
“唉,也是个可怜孩子,可惜从小就不太灵光……”
“是啊,格妈妈也是看着青姐长大的……”
“老大放心,我以后一定看好她……”
“行,妈妈也别太难为她,老大特意叮嘱了,青姐腿脚不好,小惩大诫也就罢了,多多关照……”
14.
檀棋脑子里回想着方才听到的话,恍恍惚惚地,甚至不知道是怎么飘回到自己屋里的。
小箬关心地问她是不是撞鬼了,她反过来问小箬:“你觉得,青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箬挠挠头:“这不是很明显吗,还用觉得?那檀棋姐觉得是怎么回事?”
“我之前觉得是青姐在外面有了情郎,但葛老不愿意放她走,才又打又吓地把她弄了回来,还把她送回窑子里,要折磨她……但是我刚才听到他们说,葛老又叮嘱了那位妈妈要多照顾青姐……”
小箬噗呲一下笑了出来:“檀棋姐,你会这样想,是因为在你心里,还是觉得老大是个大恶人,对吧?”
“难道他不是吗?”这下换檀棋挠头了。
“或许以前是吧,但是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认识的老大,他只对外面的人凶,对那些想破坏平康坊秩序,肆意欺凌我们这些贱籍的人来说,老大是大恶人没错,但是对我们来说,老大是个很好的守护者。檀棋姐心里的那些大道理是没有错,但是官府和法律不屑于保护我们这些蝼蚁,我们也不屑于被那些东西保护。”
檀棋沉默了。
“青姐的事,其实想想就知道啦——大概是青姐跟她的情郎说,家里没人受伤,却天天煎伤药,她那位情郎再旁敲侧击,知道了老大藏了人,所以去检举了我们,但他又害怕老大从青姐那里问到他,所以急急忙忙叫青姐跟他走……其实不是跟他走,他肯定是想杀了青姐的,只不过老大一定叫人跟着青姐顺便保护她了。现在她那位情郎,应该已经过了三途川啦。”
15.
檀棋再次回到葛老的小院儿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她一下午想了很多,见到那位老人,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老葛!”
老葛抬头看她。
“……葛老。”檀棋好想抽自己一嘴巴。
“自己人都叫我老大,外面的人才叫我葛老。”老人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想通了?”
“小箬跟我解释了……”
葛老叹了口气:“是笨了点,还不如八岁的孩子。”
檀棋十分羞愧。
“我以为我问你是想放她走还是放她一条生路的时候,你就能明白了,谁知道……唉,算了,慢慢来吧。”
“都怪我,失于傲慢了……”檀棋斟酌着试图道歉。
“算了。檀棋,我还没问过你父亲的事。”老人忽然话锋一转。
“父亲?”檀棋愣了一下,“我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家里人也很少提起他,他的事情,我实在不太清楚……”
“既然这样,如果你愿意的话……”老人向着檀棋伸出手,“做我的干女儿吧。”
2025.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