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芦隐为那几块青石在寒潭里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暮色四合,才带着一身水汽和凉意回到听澜轩。藏海早已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布巾,看着他被冷水浸得有些发白的嘴唇和微微打颤的身体,心底那点恶作剧的快意早已被心疼和后怕取代。
“快去沐浴更衣。”藏海将他推进净房,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庄芦隐看着他难得外露的担忧,只觉得这一番辛苦值当得很,甚至故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如愿看到藏海眉头蹙得更紧,这才低笑着进了净房。
晚膳是直接送到听澜轩的。菜式精致,却都是温补驱寒的食材,显然是藏海特意吩咐过。庄芦隐心中熨帖,胃口大开,连带着看对面安静用餐的藏海,都觉得比平日里更顺眼几分。
用过晚膳,庄芦隐并未如往常般立刻离开,而是极其自然地赖在了软榻上,拿着一卷兵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目光却时不时飘向正在灯下核对图纸的藏海。
烛光摇曳,将藏海清瘦的侧影勾勒得格外柔和。他神情专注,长睫低垂,偶尔提笔标注,腕骨在灯下显得格外明晰。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种安宁而温馨的气息,是庄芦隐在充斥着权谋算计的侯府和杀伐决断的军营中,从未体验过的平静。
“那几块青石的位置,我已让人做了标记。”庄芦隐放下书卷,开口打破了静谧,“明日你若需要调整,吩咐侍卫去做便是,不必亲自下水。”
藏海笔尖一顿,没有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这别院后山还有一处温泉眼,水质极佳,对缓解疲劳、驱除寒气有奇效。”庄芦隐继续道,语气随意,“改日带你去泡泡。”
藏海终于抬起头,清冷的眸子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带着一丝探究:“侯爷对这别院,倒是了如指掌。”
庄芦隐迎着他的目光,坦然一笑:“这里的一草一木,皆是我亲自督建。原本想着,等年纪再大些,卸了甲,便来此隐居。”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看着藏海,“如今看来,若能得一人相伴,这隐居的日子,倒可提前些。”
这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藏海心头一跳,耳根微微发热,垂下眼眸,盯着图纸上的线条,仿佛那上面突然开出了花。他没有回应,指尖却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纸角。
庄芦隐也不逼他,重新拿起兵书,唇角却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有些话,点到即止,剩下的,需要时间来发酵。
夜色渐深,窗外传来虫鸣唧唧。
藏海核对完最后一张图纸,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这才发现庄芦隐不知何时已在软榻上睡着了。兵书滑落在一旁,他闭着眼,呼吸均匀,平日里凌厉的眉眼在睡梦中显得柔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藏海犹豫了一下,起身取过那件雪白的狐裘,轻轻盖在他身上。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温热的脸颊,如同触电般迅速收回。
他站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庄芦隐的睡颜。这个男人,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却肯为他潜入寒潭,为他扩建书房,为他展露不为人知的温和与……笨拙。
心底某个角落,最后一点坚冰,似乎也在这静谧的夜色中,悄然融化。
他吹熄了多余的灯烛,只留下一盏小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向内室的床榻。
然而,他刚躺下不久,就感觉到身侧的床榻微微一沉。一个带着熟悉冷冽气息的热源靠了过来,手臂极其自然地环住了他的腰,将他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藏海身体瞬间僵住。
“夜里凉。”庄芦隐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一起睡,暖和。”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手臂却收得极紧,不容拒绝。
藏海挣扎了一下,无果。那怀抱太过温暖,那气息太过熟悉,连日来的心神动荡和此刻的疲惫,让他竟生不出多少力气去反抗。他僵硬了片刻,最终还是在身后之人平稳有力的心跳声中,缓缓放松了身体。
罢了。
他闭上眼,放任自己沉溺在这陌生却令人安心的温暖之中。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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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藏海是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中醒来的。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被庄芦隐紧紧箍在怀里,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能清晰地听到他有力的心跳。而庄芦隐似乎早已醒来,正单手拿着一份文书在看,另一只手却依旧霸道地圈着他的腰。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
藏海动了动,试图脱离这个过于紧密的怀抱。
“醒了?”庄芦隐放下文书,低头看他,眸中带着晨起特有的慵懒和满足,“睡得可好?”
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磁性十足,拂过藏海的耳膜,让他心头一阵酥麻。
藏海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轻轻“嗯”了一声,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了。他从未与人如此亲密地同榻而眠,更别提醒来时还在对方怀中。这感觉……陌生又悸动。
庄芦隐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心情大好,忍不住低头,在他额间落下一个轻柔的早安吻。
“起身吧,早膳应该备好了。”庄芦隐终于松开了手臂,率先起身,动作利落地穿上外袍。
藏海看着他的背影,摸了摸额间那仿佛还残留着温热触感的地方,心底一片纷乱。
两人一同用了早膳,气氛比昨日更为自然。庄芦隐甚至亲自给藏海夹了几样他多动了几筷子的点心,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早膳后,庄芦隐需回城处理军务。临行前,他再三叮嘱藏海莫要亲自下水,又吩咐别院管事务必照顾好公子,这才翻身上马,带着亲兵离去。
藏海站在别院门口,看着那一行人马消失在晨雾之中,心中竟生出一丝淡淡的……不舍?
他摇了摇头,将这荒谬的情绪甩开,转身回到听澜轩,准备继续他的水利模型改进。
然而,这份难得的清静并未持续太久。午后,他正全神贯注地调整着虹吸管道的角度,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一个他绝不想听到的、充满活力的少年嗓音。
“藏海!藏海!我来看你了!你想不想我?!”
是庄之行!
藏海手中的工具差点掉在地上。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只见庄小公子穿着一身簇新的骑射服,风风火火地冲进听澜轩,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手里还拎着一个鸟笼,里面关着一只羽毛鲜艳、正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金刚鹦鹉。
“藏海你看!这是我新得的宝贝!会说吉祥话呢!”庄之行献宝似的把鸟笼举到藏海面前,完全没注意到藏海瞬间冷下来的脸色。
那鹦鹉十分应景地扯着嗓子叫道:“吉祥如意!吉祥如意!”
藏海:“……” 他只觉得额角青筋都在跳。
“二公子怎么来了?”藏海放下工具,语气疏离。
“我听说你住到别院来了,特意来看你啊!”庄之行说得理所当然,凑近一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藏海,你是不是被我爹强迫的?你别怕,告诉我,我帮你……”
“之行。”
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腊月寒泉,瞬间浇灭了庄之行所有的热情。
庄之行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果然看到他爹庄芦隐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站在院门口,面色沉静,眼神却冷得能冻死人。他身后跟着的庄善,正用一种“自求多福”的眼神看着他。
“父、父亲……您、您怎么回来了?”庄之行吓得舌头都打了结。
庄芦隐迈步走进来,目光先是在藏海身上停留一瞬,见他无恙,神色稍缓,随即才落到自己儿子身上,语气平淡无波:“本侯若不回来,岂不知你要在此搅扰藏海清静到几时?”
“我、我没有搅扰!我是来给藏海送鹦鹉解闷的!”庄之行急忙辩解,把鸟笼往前递了递。
那鹦鹉似乎感受到气氛不对,缩了缩脖子,不叫了。
庄芦隐瞥了那鹦鹉一眼,淡淡道:“聒噪。庄善,连人带鸟,一起送回京郊大营。告诉教头,二公子精力旺盛,今日的操练,加倍。”
“是!”庄善立刻上前,不容分说地“请”走了瞬间蔫了的庄之行和他的鹦鹉。
院子里终于恢复了清净。
庄芦隐走到藏海身边,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温声道:“被他吵到了?”
藏海摇了摇头,看着他:“侯爷不是回城了?”
“想起有份要紧文书落在书房,回来取。”庄芦隐面不改色地解释,目光扫过桌上未完成的模型,“看来,我回来得正是时候。”
藏海看着他那双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哪里会不明白他所谓的“落下文書”只是借口。心底那丝因庄之行而起的不快,瞬间被一种微甜的暖意取代。
这个看似冷硬的男人,总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而又坚定地,守护着他的一方安宁。
“嗯。”藏海轻轻应了一声,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回来得正好。”
阳光洒满庭院,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未来的日子还长,但这别院的宁静,似乎才刚刚开始。而某些悄然滋生的情愫,也在这看似平淡的日常中,悄然生长,愈发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