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书房药香氤氲间的亲密之后,藏海与庄芦隐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而黏稠的新阶段。那层窗户纸被彻底捅破,某些心照不宣的情愫在空气中无声流淌。藏海不再刻意躲避庄芦隐的靠近,甚至在某些只有两人独处的时刻,会默许甚至……隐约回应那些逾矩的亲近。
然而,蒯府终究不是久待之地。观风虽然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对平津侯日益频繁的留宿和他家师弟偶尔红肿的嘴唇视而不见,但那日渐微妙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神情,都让藏海感到一丝不自在。
更重要的是,得益于庄芦隐所献之殷勤,他那些心爱的模型、工具和图纸日益见长,到如今已致堆积如山的地步,而这书房大归大,却不是他自己独立的地盘,而是要和师兄们共用。藏海需要一个更稳定、更不受打扰的空间。
这日,庄芦隐再次提及京郊别院那处引水工事,言及有几处细节需藏海亲自到场勘定方能决断。末了,他状似无意地提起:“别院清静,库房里还有些前朝工部留存的水利孤本图册,一直无人整理。你若暂住几日,既可专心处理工事,亦可顺便看看那些图册,或许有所裨益。”
他抛出的诱饵一如既往的精准。水利工事是藏海的心头好,前朝孤本更是难以抗拒。而且,“暂住几日”的说法,也给了藏海回旋的余地。
藏海抬眸,清凌凌的目光落在庄芦隐看似平静无波的脸上,没有错过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期待与紧张。他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卷图纸的边缘。
庄芦隐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仿佛在等待一场至关重要的审判。
良久,藏海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也好。”
仅仅两个字,却让庄芦隐心头巨石落地,一股巨大的狂喜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强自压下几乎要翘起的嘴角,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如此,我让庄善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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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津侯府的别院,比藏海想象中更为轩朗雅致,也更……符合庄芦隐的审美。没有过多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皆以大气简练为主,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透露出低调的奢华与不容置疑的权势。引路的仆从皆屏息静气,规矩森严,与蒯府那种带着书卷气的松散截然不同。
庄芦隐亲自将藏海引至一处名为“听澜轩”的独立院落。院落临水而建,推开窗便能见到那道熟悉的瀑布与深潭,他之前搭建的虹吸模型依旧完好地立在旁边。室内陈设简洁却不失舒适,书案、工具架一应俱全,甚至贴心地准备了各种型号的纸张与特制笔墨。靠窗的软榻上铺着厚厚的雪白狐裘,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看看还缺什么,尽管吩咐下人。”庄芦隐站在他身侧,声音温和。
藏海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庄芦隐脸上,忽然开口,语气带着点难以捉摸的意味:“侯爷这别院,规制似乎有些……逾矩了?”
他指的是这“听澜轩”的格局与用料,分明已超过了寻常臣子别院的规格。
庄芦隐微微一怔,随即失笑。他没想到藏海会突然提及这个,而且是以这样一种近乎“找茬”的口吻。他非但不恼,反而觉得眼前这人努力板着脸、眼底却藏着狡黠光芒的模样,可爱得紧。
“哦?”庄芦隐挑眉,向前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中带着戏谑,“藏海公子这是在……查检本侯的宅邸?莫非是担心将来住不习惯?”
他故意曲解他的意思,语气暧昧。
藏海耳根微热,却强撑着不露怯,反而抬起下巴,清冷的眸子迎上他的目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侯爷位高权重,更当谨言慎行,以免落人口实。”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配上他那张清绝出尘的脸,倒真有几分谏臣的风骨。只可惜,那微微闪烁的眼神和下意识抿紧的唇瓣,泄露了他心底那点不为人知的“恶童”心思——他就是想看看,这位权势滔天的平津侯,被自己这般“以下犯上”地指责时,会是什么反应。
庄芦隐看着他这副故作严肃实则暗藏挑衅的模样,心头痒得厉害,像是被羽毛轻轻搔刮。他低笑一声,非但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反而伸手,极其自然地揽住了藏海的腰,将人带向自己。
“谨言慎行?”他低头,灼热的气息拂过藏海敏感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磁性的蛊惑,“那藏海公子倒是说说,本侯如今这般……算不算是‘行差踏错’?”
他的手臂坚实有力,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下蕴含的力量。那强势的拥抱和意有所指的话语,让藏海瞬间破功,方才那点故作刁难的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熟悉的慌乱与心悸。
“你……放开!”他试图挣扎,声音却软绵绵的毫无威慑力。
“不放。”庄芦隐答得干脆,甚至得寸进尺地将下巴抵在他颈窝,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清冽的冷香,满足地喟叹,“在本侯的地盘,还敢这般张牙舞爪?嗯?”
那声尾音上扬的“嗯”,带着十足的宠溺与纵容,仿佛在逗弄一只亮出爪子却毫无威胁的小猫。
藏海被他这无赖行径弄得毫无办法,脸颊绯红,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粉。他发现自己那些试探的小把戏,在庄芦隐绝对的实力和厚脸皮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无赖……”他闷声骂道,却不再挣扎,反而像是认命般,将发烫的脸颊埋进了庄芦隐的肩膀。
庄芦隐感受到他的顺从,心中软成一片,手臂收得更紧。他知道,藏海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地适应着彼此的新关系,试探着他的底线,也展露着真实的自己。而这其中偶尔流露出的、与清冷外表不符的狡黠与小小“恶意”,在他看来,皆是弥足珍贵的珍宝。
“只对你无赖。”庄芦隐低笑着,在他发顶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两人相拥片刻,直到藏海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才轻轻推了推他。庄芦隐从善如流地松开,却依旧牵着他的手。
“带你去看看书房,那些图册都在那里。”庄芦隐牵着他,走出听澜轩,穿过回廊,走向另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
一路上,遇到的仆从无不躬身避让,神色恭敬,对侯爷亲自牵着一青衣公子手的景象,竟似司空见惯。藏海起初还有些不自在,但见庄芦隐一派坦然,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那点窘迫也渐渐消散了。
书房显然是新近动过工的,且比听澜轩更为阔大,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籍卷轴,其中不乏兵法典籍、舆图策论,但靠近窗边的一排书架,却明显是精心整理过的,上面摆放的多是营造、堪舆、机关算学之类的书籍,其中几卷泛黄的古旧图册,赫然便是庄芦隐之前提及的前朝水利孤本。
不过想来再正常不过。毕竟一个武将,有个书房装点门面已足够,室内大小合该寻常,哪会像眼前这般广阔。
想通这点,藏海的目光很快被那些书架吸引过去,挣脱庄芦隐的手,快步走到书架前,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卷,展开。图纸上精密的线条、古老的注记,让他瞬间沉浸其中,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庄芦隐看着他瞬间发亮的眸子和完全投入的侧影,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他没有打扰,只是走到一旁的书案后坐下,随手拿起一份军报翻阅起来。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室内投下安静的光影。一时间,书房内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一种奇异的、温馨而和谐的静谧,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藏海才从图纸中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一转头,便对上了庄芦隐不知凝视了他多久的、深邃而专注的目光。
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炽热,让藏海刚刚平复的心跳又有些失序。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这些图册……甚好。”
庄芦隐放下手中的军报,起身走到他身边,目光扫过他微微泛红的脸颊,低笑道:“比本侯还好?”
藏海:“……” 这人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他忍不住瞪了庄芦隐一眼,却见对方眸中笑意更深,带着一种“我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得意。
藏海忽然起了捉弄之心。他合上图册,放回书架,转身面对庄芦隐,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却带着明显挑衅意味的笑容:“侯爷既然盛情相邀,让我暂住于此,总该尽些地主之谊吧?”
庄芦隐挑眉:“哦?你想如何?”
藏海指了指窗外那瀑布深潭,以及旁边他之前搭建的虹吸模型,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天真无邪:“那虹吸模型尚需改进,我一人之力恐有不及。听闻侯爷弓马娴熟,臂力惊人,不知可否……助我一臂之力,搬动那几块湖底的青石,以测水流之力?”
他指的那几块青石,每一块都至少有百斤之重,且沉在冰冷的潭底。这要求,分明是带着点刁难和恶作剧的意味了。他想看看,这位养尊处优的侯爷,是会断然拒绝,还是会为了他……
庄芦隐看着他那双清冷眸子中闪烁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狡黠光芒,哪里会不明白他的小心思。他非但没有丝毫犹豫,反而朗声一笑,抬手屈指,在藏海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小狐狸,又想使坏?”他的语气充满了纵容,“等着。”
说完,竟真的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扬声吩咐外面的侍卫:“备水靠(类似潜水服),本侯要下潭。”
藏海看着他干脆利落的背影,彻底愣住了。他……他居然真的要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讶、好笑以及一丝丝……甜意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走到窗边,看着庄芦隐在侍卫的协助下,利落地换上紧身水靠,那挺拔健硕的身材在阳光下展露无遗,随后毫不犹豫地跃入了那尚且带着寒意的深潭之中。
水花溅起,模糊了视线。
藏海站在窗前,看着那在潭水中沉稳移动、费力搬动青石的身影,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心,像是被泡在温水中,柔软得一塌糊涂。
这个位高权重、心思深沉的男人,正在用他最笨拙、却也最直接的方式,回应着他那些微不足道、甚至带着点恶劣的试探。
他好像……真的捡到宝了。
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温柔的笑意,悄然爬上了他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