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勘察侯府后,藏海着实清静了几日。
他重新埋首于自己的图纸与模型之中,试图将平津侯府那过于“热情”的插曲抛诸脑后。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午后,藏海正在院中调试一个改良后的水钟模型,师兄观风又一脸古怪地走了进来,这次手里捧着一个异常考究的紫檀木书匣。
“稚奴……平津侯府又送东西来了。”观风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这次不是拜帖,也不是寻常礼物,说是……借阅。”
藏海动作一顿,目光落在那个书匣上。匣子本身已是价值不菲,里面装的东西恐怕更是不凡。他擦净手上的水渍,走过去打开匣盖。
里面并非新书,而是一本纸页泛黄、显然年代久远的线装古籍。书页上带着淡淡的霉味与墨香,是岁月独有的痕迹。封面上,是几个古朴的篆字——《鲁班秘遗·水部疏注》。
藏海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这是早已失传的营造古籍,据说其中记载了许多巧夺天工的水利营造法式,他只在某些残卷的引述中见过书名,寻访多年而不得。庄芦隐竟然能弄到这东西?还……“借”给他看?
这比直接赠送那些珍玩墨砚,手段高了何止一筹。直接戳中了他最难抗拒的软肋。
“送东西的人可说些什么?”藏海指尖轻轻拂过古籍封皮,语气尽量平静。
观风回道:“那位管家说,侯爷知公子精研此道,此书藏于侯府库房亦是蒙尘,不若借与公子这等知己品读参详,方能物尽其用。侯爷还言,此书珍贵,不必归还,公子留在手边时时参阅即可。”
不必归还?藏海眉头微蹙。这份“借阅”,实则与赠送无异,却比直接赠送更多了一份体贴和尊重,让他难以断然拒绝。
拒绝?他看着那本梦寐以求的古籍,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收下,便等于承了庄芦隐一份大人情,且无疑给了对方进一步接近的借口。不收……他实在舍不得。
最终,对知识的渴求压倒了对麻烦的预判。
“……替我多谢侯爷美意。”藏海合上书匣,声音听不出情绪,“此书我暂且保管,若侯爷日后需索回,我必原物奉还。”
观风看着藏海那明明心动却强自镇定的样子,心里暗暗咂舌,这平津侯,可真是把自家师弟的脉门摸得准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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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津侯府内,庄芦隐听到管家的回报,得知藏海收下了《鲁班秘遗》,唇角扬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很好,第一步投其所好,成功。
他深知,对于藏海这样心性高洁、物欲淡薄之人,金银珠玉难以动其心,唯有这种倾注其心血志向的学问瑰宝,才能真正敲开那扇紧闭的心门。
“吩咐下去,继续留意搜集此类营造、堪舆、机关方面的孤本秘籍,不拘代价。”庄芦隐吩咐道,“找到后,依旧以‘借阅’之名送去蒯府。”
“是,侯爷。”管家庄善躬身应下,心里再次为侯爷这“迂回”却精准的追求策略叹服。
然而,庄芦隐的好心情并没持续太久。因为那个最大的“干扰因素”——他的好大儿庄之行,又开始不安分了。
庄之行自从得知藏海竟然亲自来了侯府,还跟他爹讨论了半日“正事”,内心就充满了强烈的危机感。他爹看藏海的眼神,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那绝对不是什么欣赏才华那么简单!更何况他还说藏海会是自己的小娘!
为了避免这个可怕的未来,庄之行觉得他必须巩固自己在藏海心中的地位!
于是,庄小公子开始了对蒯府更高频率、更大力度的“骚扰”。
今日提着一笼据说会学人说话的奇巧鹦鹉,明日抱着一个号称从西域传来的、结构复杂的幻方锁,后日又弄来几块奇形怪状、号称能自动聚水的“风水石”……总之,花样百出,热情如火。
这日,藏海正在书房研读那本《鲁班秘遗》,就听得院墙外传来庄之行清亮又带着点急切的声音:
“藏海!藏海!快开门!我找到好东西了!”
藏海无奈地放下书卷。庄之行这般动静,想装作不在都难。
他示意观风去开门。只见庄之行兴冲冲地跑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箱,脸上因为奔跑而泛着红晕,眼睛亮晶晶的。
“藏海你看!”庄之行小心翼翼地把木箱放在地上,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套制作极其精良的微缩木工工具,从刨、凿、锯、锉到各种特殊形状的刻刀,一应俱全,材质非凡,工艺精湛,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这可是‘天工坊’大师封山之作!我求了好久才买到的!送你!”
藏海看着那套工具,确实堪称匠人心中的极品。他神色缓和了些,但依旧摇头:“之行,此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这有什么不能收的!宝剑赠英雄,红粉……啊不是,宝刀赠英雄!这工具在你手里才能发挥最大用处嘛!”庄之行急了,恨不得直接把箱子塞进藏海怀里。
两人正在推辞间,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哦?之行又在送东西?”
藏海和庄之行同时转头,只见平津侯庄芦隐不知何时竟站在了院门口,身后跟着捧着另一个锦盒的庄善。他依旧是一身常服,但通身的气度却让这小小的院落瞬间显得逼仄起来。
庄之行看到他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下意识地挡在藏海和那箱工具前面:“父、父亲!您怎么来了?!”
庄芦隐没理他,目光先是落在藏海手中那本《鲁班秘遗》上,眼中闪过一丝满意,随即又扫过地上那箱工具,最后才看向自己儿子,语气平淡无波:“本侯寻得几卷前朝园林营造图册,想着或许对蒯公子有所助益,特送来一观。倒是你,整日不学无术,只会拿些俗物来打扰藏海的清静?”
“这怎么是俗物了!”庄之行不服气地反驳,“这可是天工坊的精品!”
“匠气过重,徒具其形。”庄芦隐淡淡评价,语气里的不屑毫不掩饰。他走上前,从庄善手中接过锦盒,亲自递给藏海,声音放缓:“藏海,这是《永乐宫苑考遗》的残卷,虽不完整,但其中一些布局构思,或许能与《鲁班秘遗》相互印证。”
藏海看着递到面前的锦盒,又看看地上那箱被评价为“匠气过重”的工具,再看看一脸不服又不敢顶嘴的庄之行,以及面前这位姿态从容、出手精准的平津侯……
他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这父子俩,一个像热烈直白的夏日骤雨,扑面而来让人无处可躲;一个像深邃难测的冬日寒潭,看似平静无波,却暗流涌动,悄无声息地浸润包围。
他默默接过锦盒,低声道:“多谢侯爷。”
庄芦隐见他收下,眼底笑意更深,顺势道:“公子正在研读《水部疏注》,若有不明之处,本侯或可一同参详?府中库房尚有与此书相关的几卷札记……”
这是明晃晃的创造下次见面机会了。
庄之行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红了,他爹太狡猾了!用这种他根本插不上话的高端话题来接近藏海!
“父亲!我、我也可以帮忙参详!”庄之行梗着脖子喊道。
庄芦隐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扫过去:“你?《水部疏注》第一章讲的什么?”
庄之行:“……”他连书名都还没记全!
藏海看着这对明显不对盘的父子,尤其是庄之行那副又憋屈又委屈的样子,心中那点无奈忽然消散了些,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他轻咳一声,打断了这无声的硝烟:“侯爷美意,心领了。只是参详古籍需静心,不敢劳烦侯爷。至于札记……待我读完手中书卷,再向侯爷请教不迟。”
他既未完全接受庄芦隐的提议,也未彻底拒绝,还顺手安抚了一下快要炸毛的庄之行,“之行,这套工具我心领了,确实精美。不过我已有一套用惯的,此等珍品,还是莫要浪费在我这里。”
庄之行听到藏海叫自己“之行”,语气还算温和,顿时觉得扳回一城,得意地瞥了他爹一眼,虽然工具没送出去,但心里舒坦了不少。
庄芦隐将儿子那点小得意尽收眼底,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冷哼:幼稚。
他今日目的已达——既送了书,又在藏海面前刷了存在感,顺便打压了竞争对手(自己儿子)。见好就收方为上策。
“既如此,本侯便不打扰藏海你清修了。”庄芦隐风度翩翩地告辞,临走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藏海一眼,“你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可来侯府。”
送走了心思深沉的平津侯,又打发走热情过度的庄二公子,藏海看着桌上那本《鲁班秘遗》和锦盒中的残卷,再想想方才那父子俩暗中较劲的场面,终于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低叹一声。
这侯府的“工程”,怕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难缠。
而另一边,庄芦隐回府的路上,已在心中盘算,下次该用什么理由“顺理成章”地再去蒯府,或者,如何能再次“邀请”藏海过府。
至于庄之行?庄芦隐眼神微冷,是时候给这小子找点“正经事”做做了,比如,送去城外的庄子“静修”几天?或者,给他请个格外严格的骑射师父,消耗掉他过剩的精力?
想跟他抢人?这小子还嫩了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