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府内,藏海坐在窗边的书案前,面前摊开着一张极为复杂的建筑结构图。他手持细笔,正在图纸上标注尺寸,神情专注,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周身勾勒出安静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松木清香。
突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稚奴!稚奴!”师兄观风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惊疑不定。
“不是说好不叫我稚奴了吗?”藏海虽觉无奈,但笔尖未停,只是又应了一声:“何事惊慌?”
观风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像是怕被什么听见似的:“平津侯府……派人送来了拜帖!还有……还有好多礼物!”
藏海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抬起了头,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平津侯府?我与平津侯素无往来。”
“是啊!所以才奇怪啊!”观风挠着头,“来的那位管家说,是为了感谢稚奴你前几日在‘巧天工’对侯府匠人的指点,还说……侯爷对你的才华十分欣赏,特备薄礼,以表谢意。”
藏海眉头微蹙。那日街头的偶遇,他并未放在心上。平津侯庄芦隐其人,他素有耳闻,权倾朝野,手段狠辣,绝非易于之辈。这样的人,会因为匠人的一点小事而亲自道谢,还郑重其事地送来拜帖和礼物?
事出反常必有妖。
“礼物退回,拜帖收下,劳观风师兄帮我替我多谢侯爷美意。”藏海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图纸上,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就说我近日忙于研究,不便见客。”
“啊?都、都退回啊?”观风看着礼单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名目——前朝孤本、珍稀墨锭、极品端砚……哪一样不是投藏海所好?这平津侯,打听得很仔细啊。
“嗯。”藏海不再多言。
观风虽觉得可惜,但想到师父那素爱清贫的性子,只好悻悻而去。
藏海看着图纸,却发现自己有些难以集中精神。庄芦隐那双深邃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的黑眸,以及那句低沉磁性的“过府一叙”,莫名地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摇了摇头,将这点异样驱散。权贵的心思,他不想猜,也懒得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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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津侯府,书房。
庄芦隐听着管家的回报,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桌面。
“礼物全数退回,只收了拜帖?还说……忙于研究,不便见客?”他重复着管家的话,语气听不出喜怒。
管家庄善服侍多年,但不至于恐慌,只流了些许冷汗,躬身道:“是……侯爷,蒯家公子确是这么说的。”
庄芦隐非但没有动怒,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兴味的弧度。
果然如此。
若藏海轻易就收了礼物,答应见面,反倒无趣了。这份清冷孤高,才配得上他那日惊鸿一瞥的印象。
“无妨。”庄芦隐摆了摆手,“本侯自有计较。”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直接邀请不行,就找个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几天后,一个消息在京城特定的圈子里悄然传开:平津侯欲重金礼聘能人异士,为侯府主院及后花园进行全面的“堪舆规划”与“营造修缮”,要求技艺精湛,理念新颖,非顶尖大家不予考虑。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醉心于此道的藏海耳中。他听闻侯府打算引活水造景,重塑山石布局,其中涉及到的水利计算和结构力学,正是他最近研究的兴趣所在。
他沉吟片刻。平津侯此举,倒像是个真心想做点实事的甲方。而且,侯府庭院广阔,结构复杂,若能参与其中,对他的技艺提升和实践验证,无疑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风险在于,要与那位心思难测的平津侯打交道。
权衡再三,对技艺追求的本能还是占据了上风。再者,他蒯藏海行得正坐得直,不过是接个工程,又何惧之有?
于是,藏海便递了名帖,表示愿意参与侯府修缮工程的探讨。
庄芦隐收到名帖时,正在院子里品茶,闻言,唇角勾起一个计划得逞的微笑。
鱼儿,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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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藏海带着简单的工具,应邀前往平津侯府。
侯府门楣高大,气派森严。引路的管家态度恭敬,但一路行来,遇到的侍卫、仆从皆屏息静气,规矩极严,透露出主人治下之严苛。
庄芦隐并未在正式的书房见他,而是在一处临水的敞轩。轩外碧波荡漾,几尾锦鲤嬉戏,偶有鸟鸣,环境倒是清幽雅致。
庄芦隐今日穿着一身墨色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凛冽威压,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但那股迫人的气场依旧存在。
“蒯公子,请坐。”他抬手示意,目光落在藏海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今日的藏海依旧是一身素雅青衣,面容平静,举止从容,并未因身处侯府而有丝毫局促。
“谢侯爷。”藏海依言坐下,开门见山,“不知侯爷对府上修缮,有何具体构想?”
庄芦隐慢条斯理地斟了一杯茶,推到藏海面前:“不急。先尝尝这茶,是南边新贡的雪芽。”
藏海看着那杯碧绿清透的茶汤,没有动:“侯爷,在下前来是为商讨营造之事。”
“营造之事,亦需静心。”庄芦隐看着他,眸中含笑,“还是说,蒯公子怕本侯在茶中下药不成?”
这话带着几分戏谑,藏海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只得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好茶。”
“公子喜欢便好。”庄芦隐满意地笑了笑,这才开始步入正题,将他事先准备好的、确实经过一番考究的“构想”娓娓道来。从水系的引流动线,到山石的摆放寓意,再到亭台楼阁的视角规划,说得头头是道。
藏海起初还带着几分戒备,但听着听着,神情便专注起来。他发现这位平津侯并非附庸风雅,所言确实切中要害,甚至有些想法颇为新颖大胆,与他平日接触的那些固守成规的匠人截然不同。
两人就几个技术难点讨论起来,敞轩内的气氛渐渐从最初的微妙尴尬,转向了专业的交流。
庄芦隐看着藏海谈及专业时,那双清冷的眸子不自觉流露出的神采,心中愉悦更甚。他不动声色地调整着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既认真倾听,又不失上位者的风度。
然而,这份“专业”的氛围,很快就被不速之客打破了。
“藏海——!”
一声充满惊喜(且音量巨大)的呼喊由远及近。紧接着,庄之行就像一只脱缰的哈士奇,旋风般冲进了敞轩,目标明确地直奔藏海。
“我就听说你来了!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庄之行冲到藏海身边,眼睛亮得吓人,完全无视了坐在主位上、脸色瞬间黑沉如水的父亲。
藏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不适,微微侧身:“庄小公子,我来是与侯爷商讨正事。”
“正事好啊!我最喜欢正事了!”庄之行自动过滤了藏海的疏离,一屁股就在藏海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双手托腮,摆出标准的“迷弟”姿态,“你们说到哪儿了?继续继续,我听着!保证不打扰!”
庄芦隐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
他看着自己儿子那副恨不得摇尾巴的蠢样子,再对比藏海那清雅出尘的姿态,一股“鲜花插在牛粪上”(虽然这牛粪是自己儿子)的糟心感油然而生。
“之行,”庄芦隐开口,声音里带着冰碴子,“你今日的功课做完了?”
庄之行浑身一僵,终于舍得把目光从藏海脸上移开,对上他父亲死亡般的凝视,气势瞬间矮了半截:“……回父亲,还、还没。”
“那还不快去?”庄芦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庄之行瘪了瘪嘴,满脸不情愿,但又不敢违抗。他可怜巴巴地看向藏海,小声飞快地说:“藏海你等我啊!我做完功课就来找你!我新得了一个好玩的机关盒,你一定要帮我看看!”
说完,在庄芦隐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中,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地走了。
敞轩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庄芦隐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被儿子搅乱的心绪,重新挂上温和(自认为)的笑容:“犬子无状,让蒯公子见笑了。”
藏海摇了摇头,心里却觉得,比起心思深沉、让他捉摸不透的平津侯,那位情绪全写在脸上的庄小公子,反而显得……单纯好懂一些。
经过这一打岔,之前的专业讨论氛围也淡了些。庄芦隐顺势提出,请藏海实地勘察一下府中环境。
藏海自然应允。
于是,平津侯府的下人们,便看到了让他们瞠目结舌的一幕:他们那位向来威严冷峻、令人望而生畏的侯爷,竟亲自陪在一位青衣公子身边,穿梭于亭台水榭之间。侯爷不仅耐心听着那位公子讲解各种晦涩的营造术语,还会适时提出一些问题,态度堪称……和蔼可亲?
更让他们掉下巴的是,侯爷似乎格外“关心”这位蒯公子。
走过石子路时,侯爷会状似无意地提醒:“小心脚下。”
经过低矮的树枝时,侯爷会伸手虚虚挡一下:“留意枝叶。”
甚至在上一个小坡时,侯爷极其自然地伸手,想要去扶藏海的手臂。
藏海反应极快地侧身避开,清冷的脸上露出一丝明显的疏离:“侯爷,在下自己可以。”
庄芦隐的手顿在半空,从善如流地收回,面上毫无尴尬之色,反而笑道:“是本侯唐突了,只是见蒯公子身形清瘦,担心……”
藏海打断他:“侯爷,我们还是专注于勘察地形吧。”
“好,依你。”庄芦隐从善如流,目光却依旧胶着在藏海身上。
这一路勘察,藏海感觉比绘制十张复杂图纸还要耗费心神。他不仅要观察地形、思考方案,还要分心应对平津侯那无处不在、过于“体贴”的关照,以及那灼热得让他无法忽视的目光。
他开始隐隐觉得,接下侯府这个工程,或许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这个平津侯,似乎……对他别有企图。
而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管家和侍卫们,则互相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他们家侯爷,这哪里是在请人看风水搞修缮?这分明是……老房子着火,铁树开花,动了凡心,在追求未来侯夫人啊!
只是看蒯公子那清冷避让的态度,他们英明神武的侯爷,这条“抱得美人归”的路,恐怕还漫长得很呐!
勘察结束时,已是夕阳西下。
藏海婉拒了庄芦隐留饭的邀请,几乎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离开了平津侯府。
庄芦隐站在府门口,看着那抹青色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目光深邃,意犹未尽。
虽然今日进展缓慢,甚至屡遭“抗拒”,但他心情却很不错。
至少,他已经成功地将人“骗”进了府里,有了正式接触的理由。
来日方长。
他有的是耐心和手段,让这只清冷孤高的鹤,慢慢习惯他的靠近,最终落入他精心编织的网中。
回到书房,庄芦隐铺开宣纸,沉吟片刻,提笔蘸墨。
他不是要处理公务,而是开始罗列下一步的“追求计划”:
一、 以商讨工程细节为名,创造频繁见面机会。
二、投其所好,继续搜集营造、堪舆方面的孤本秘籍。
三、设法隔绝一切干扰因素(重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四、……
写着写着,庄芦隐自己都失笑摇头。想他平津侯,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在战场上运筹帷幄,何曾为一个人如此费尽心机?
但这感觉,似乎……并不坏。
他放下笔,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藏海那双清冷的眸子。
藏海,你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