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芦隐的行动力向来惊人。
不过两日功夫,庄之行就被一纸调令和一队面无表情的亲兵,“请”去了京郊大营,美其名曰“体验军旅,磨砺心性”,实则就是将他与藏海物理隔绝。任凭庄之行如何跳脚抗议,在自家老爹的绝对权威面前,都如同蚍蜉撼树,只能含着两泡热泪,一步三回头地被“押”出了京城。
最大的干扰源清除,庄芦隐顿觉耳根清净,天地宽朗。他可以更加从容地布局他的“求亲(娶)大业”了。
于是,蒯府的书房里,藏海开始频繁收到来自平津侯府的“学术交流”。
今日是一卷失传已久的《勾股方圆注》,明日是几页据说出自某代营造宗师的《构宅心得残页》,后日又是一套绘制极其精密的《皇陵水利暗道推测图》……每一次,都由管家庄善亲自送来,态度恭敬,言辞恳切,言明侯爷只是“借阅共享”,绝无他意。
藏海面对这些他根本无法拒绝的“糖衣炮弹”,心情十分复杂。
一方面,这些典籍图册确实极大地满足了他的学术渴求,许多困扰他许久的难题在这些前人的智慧面前豁然开朗。他不得不承认,庄芦隐在“投其所好”这方面,精准得可怕。
另一方面,他清楚地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平津侯如此不计成本地示好,所图必然不小。每每想到庄芦隐那双深邃专注、带着毫不掩饰占有欲的眼睛,他就觉得手中的书卷有些烫手。
这日,他刚对《鲁班秘遗·水部疏注》中一段关于“虹吸永动”的设想有了新的理解,正心痒难耐,想要寻一处合适的水域进行实地验证,庄善就又上门了。
这次带来的不是书,而是一份请柬和一句话。
“藏海公子,”庄善笑容可掬,“侯爷说,他在京郊别院有一处活水泉眼,水量、落差都极佳,且僻静无人打扰。侯爷想起公子似乎对水利机关颇有兴趣,若公子不弃,可随时前往别院,那处泉眼及周边空地,公子可随意使用、改造。”
藏海捏着那份材质精良的请柬,一时无言。
这已不仅仅是投其所好了,这简直是把他下一步想做什么都算得清清楚楚,并且提前把路铺到了他脚下。这种被人彻底看穿、并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感觉,让他有些不适,却又……难以抗拒那实验场地的诱惑。
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专业领域的召唤。
“请回复侯爷,藏海……多谢。”
---
京郊别院果然如庄善所言,环境清幽,景致天成。尤其那处活水泉眼,自山石间汩汩涌出,形成一道小型瀑布,注入下方的深潭,水势、落差都堪称完美,正是验证“虹吸永动”设想的天选之地。
更让藏海意外的是,庄芦隐并未出现。
别院的管事恭敬地将他引到泉眼附近,提供了所有他可能需要的工具和材料,然后便退到远处,除非召唤,绝不靠近打扰。这给了藏海极大的自由和空间,让他可以完全沉浸在实验的乐趣中。
他挽起袖子,露出白皙劲瘦的小臂,亲自搬运石料,调整竹管的位置,测试不同口径和角度对水流的影响。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沾着泥土和清水的手指灵活地摆弄着各种零件,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此刻闪烁着专注而明亮的光芒。
一连几日,藏海都泡在别院里,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庄芦隐始终没有露面,但藏海的每一餐饭食都极其精致可口,且都是他偏爱的清淡口味;他偶尔提及需要的某种特殊材料,第二天必定会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别院的工棚里。
这种无声的、周全的体贴,像渐渐升温的水,让专注其中的藏海一时未能察觉其烫。
直到第五日傍晚,藏海终于成功搭建起一个小型的虹吸循环系统,看着水流依靠巧妙的势能转换和周而复始的虹吸效应,在几根竹管间潺潺流动,无需外力驱动时,他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轻松而真实的笑容。
也就在这时,一阵不疾不徐的掌声自身后响起。
藏海笑容一敛,回头望去。
只见庄芦隐不知何时来了,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古松下,含笑看着他。夕阳的余晖为他挺拔的身姿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减弱了他平日的凌厉,多了几分温和。
“精妙绝伦。”庄芦隐走上前,目光先是欣赏地看了看那自动运转的水流装置,然后便落在藏海脸上,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古人纸上谈兵,藏海你却能让其重现于世,果然非凡。”
藏海因实验成功的喜悦还未完全散去,面对这直接的夸赞,一时有些不自在,微微侧过脸:“侯爷过奖,不过是验证前人猜想罢了。”
“前人猜想,亦需后人实践。”庄芦隐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看着那潺潺水流,语气带着感慨,“这别院泉眼闲置多年,今日因你而焕发生机,是它的荣幸。”
他话语里不着痕迹的恭维和拉近关系的意图,让藏海刚刚松懈的心神又提起了些许。
“还要多谢侯爷提供此处宝地。”藏海客气地回道,试图拉开距离。
庄芦隐却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疏离,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对了,前几日又得了一卷《天工开物》的早期注疏本,其中对‘水铳’、‘风碾’等器械的论述,似乎与你今日所做之物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要一同参详?”
又是古籍!藏海几乎是本能地心动了。他犹豫地看了看天色。
庄芦隐立刻道:“天色已晚,回城不便。若不嫌弃,便在别院用顿便饭?正好可将那卷注疏本取来。”
理由充分,时机恰当,诱惑巨大。
藏海看着庄芦隐那双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再想想那卷近在咫尺的《天工开物》注疏本,挣扎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
“……那便叨扰侯爷了。”
庄芦隐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面上却依旧是那副风度翩翩、光风霁月的模样。
“能与藏海共品古籍,探讨学问,是本侯之幸。”
晚餐设在临水的花厅,果然如庄芦隐所说,是“便饭”,菜式精致却不铺张,气氛也比在侯府正厅时轻松许多。庄芦隐显然做足了功课,席间谈论的都是营造堪舆之学,引经据典,见解独到,甚至能提出一些让藏海都需认真思考的问题。
藏海渐渐放松下来,沉浸在学术交流的愉悦中,偶尔甚至会因为某个观点的共鸣,而下意识地接上庄芦隐的话头。
庄芦隐看着他渐渐卸下清冷的外壳,露出内里对学问纯粹的专注与热忱,心中那份志在必得,悄然混合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饭后,庄芦隐果然取来了那卷《天工开物》注疏本。两人在灯下并肩翻阅讨论,烛光摇曳,在墙上投下两道时而靠近、时而分开的影子。
直到夜深,藏海才惊觉时辰已晚,连忙起身告辞。
庄芦隐这次没有强留,亲自将他送到别院门口,看着他上了回城的马车。
看着马车消失在夜色中,庄芦隐负手而立,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他知道,今夜过后,他在藏海心中,已不仅仅是一个位高权重、难以捉摸的平津侯,更是一个可以交流学问、提供助力的“同行者”。
这是一个质的飞跃。
而马车里,藏海靠着车厢,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点点灯火,心中一片纷乱。
庄芦隐的耐心、细致、以及对他喜好的精准把握,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那么排斥与对方讨论学问时的氛围。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平津侯,果然是个极难应付的角色。自己的防线,在他的“学术攻势”下,似乎正一点点地被侵蚀。
而远在京郊大营、正在啃着冷硬干粮的庄之行,猛地打了个喷嚏,莫名觉得后背一凉。
他望着京城的方向,愁肠百结:藏海,你一定要坚守住啊!千万别被我爹那些“糖衣炮弹”给腐蚀了!等我回去!一定要等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