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
平津侯庄芦隐正骑着他那匹神骏的黑鬃马,慢悠悠地往府邸行去。他今日心情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坏。朝堂之上,那几个老对头依旧像秋后的蚂蚱,蹦跶得令人心烦,不过都被他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此刻,他只想快点回府,喝上一杯初雪煎的茶,图个清静。
身为战功赫赫、权倾朝野的平津侯,庄芦隐早已习惯了周围人或敬畏或谄媚的目光。他面容俊朗,却因常年浸淫权术战场而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眼风扫过之处,寻常人无不低头避让。
就在他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街边商铺时,前方一家名为“巧天工”的营造工坊门口,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喧哗。
“先生大才!此等精妙的榫卯结构,在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个激动得有些颤抖的声音高喊着。
庄芦隐微微蹙眉,谁在此地大呼小叫,不成体统。他随意瞥去,目光却瞬间定格。
工坊门口,站着一位青衣男子。
时值暮春,阳光温暖却不灼人,尽数倾泻在那人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他身姿挺拔如修竹,墨发仅用一支简单的木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脖颈愈发白皙。他正微微侧头,听着身旁一个老匠人说话,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鼻梁高挺,唇色淡绯。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他手中正拿着一个极为复杂的木质模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正在灵活地拆卸组合那模型。阳光跳跃在他指尖,那双手仿佛不是在做工,而是在弹奏一曲无声的乐章。
庄芦隐活了三十多年,自认见过美人无数,环肥燕瘦,各具风情。可从未有一人,能像眼前这人一样,瞬间攫取他全部的心神。
那不是一种浓艳逼人的美,而是一种清冷澄澈的“静”。像深山里无人打扰的幽潭,倒映着明月与星空;又像是古籍中走出来的世家公子,带着一身书香与墨韵,与这凡尘俗世格格不入。
庄芦隐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然后又猛地松开,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周遭所有的喧嚣——叫卖声、马蹄声、人语声——都在这一刻潮水般退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青衣身影,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咳。”庄芦隐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口干舌燥。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勒住了缰绳,让马儿停在了原地。
这时,那青衣男子似乎解答完了老匠人的疑问,唇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只是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却如同春风吹破了冰湖,瞬间在他清冷的面容上染开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生动与温柔。
庄芦隐看得呼吸一窒。
“藏海先生,您真是我们工坊的贵人啊!这下难题可算解决了!”老匠人感激涕零。
藏海?
庄芦隐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原来他叫藏海。蒯家那个据说天赋异禀,不爱仕途经济,只痴迷于营造堪舆之术的幼子,蒯藏海。
关于蒯家的信息迅速在庄芦隐脑中闪过。钦天监监正蒯铎,为人清正,与他平津侯一系素无深交,但也无仇怨。蒯家家庭和睦,几个儿子也都各有出息。这蒯藏海,更是京中一个不大不小的传奇,据说其技艺已臻化境,却深居简出,极少应酬。
原来是他。
庄芦隐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若是寻常美人,他或许直接让人打听清楚,一份厚礼送去府上,表明心意便是。可面对这蒯藏海,他那些惯用的权术手段,竟一时半会儿都拿不出来。
他觉得,那样会唐突了这人。
正当庄芦隐沉浸在“如何优雅而不失礼貌地结识美人”这个前所未有的难题中时,一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以一種极其亢奋的语调,打破了这片他私心圈定的静谧。
“藏海!藏海!我可算找到你了!”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男子就像一阵风似的冲到了蒯藏海面前,脸上洋溢着灿烂得有些过分的笑容,正是庄芦隐那个“不成器”的嫡子——庄之行。
庄芦隐眉头瞬间拧紧。这臭小子怎么会在这里?还叫得如此亲热?
只见庄之行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献宝似的递到藏海面前:“这是八珍阁新出的芙蓉糕,我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快尝尝!还热乎着呢!”
藏海看到庄之行,脸上的那点温和笑意似乎淡了些,但依旧保持着礼貌,微微颔首:“庄小公子,不必如此破费。”
“不破费!不破费!给你吃怎么能叫破费呢!”庄之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藏海,那眼神里的崇拜和热切,几乎要凝成实质流淌出来,“你上次教我的那个九连环,我解开了!我是不是很聪明?当然主要还是你教得好!”
藏海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与过于热情的庄之行拉开一点距离:“小公子天资聪颖。”
“嘿嘿,”庄之行挠了挠头,完全没察觉到藏海的疏离,或者说察觉到了也不在意,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藏海,你什么时候有空?城西开了家新酒楼,听说菜品一绝,我请你……”
庄芦隐在高头大马上,将下面的一幕尽收眼底。
看着自己那个平日里在自己面前怂得像鹌鹑,在外头拽得像孔雀的儿子,此刻正围着藏海上蹿下跳,活像一只拼命摇尾巴求关注的大型犬,庄芦隐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这混账东西,竟然敢觊觎他看上的人?
虽然这“看上”也才发生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但并不妨碍庄芦隐内心升起一股强烈的不悦。那感觉,就像是自己刚刚发现、还没来得及伸手去碰的稀世珍宝,被一只咋咋呼呼的野猴子给围住了。
尤其是看到庄之行试图去拉藏海的袖子时,庄芦隐觉得额角的青筋都跳了一下。
他不再犹豫,利落地翻身下马。
高大的身影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瞬间让工坊门口的气氛为之一变。老匠人和伙计们感受到这股压力,纷纷噤声,敬畏地低下头。
庄之行正说得起劲,忽然觉得后背一凉,一种熟悉的、被天敌盯上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他僵硬地回过头,果然对上了他父亲那双深邃无波的黑眸。
“父、父亲?!”庄之行吓得差点跳起来,手里的食盒都差点没拿稳,“您、您怎么在这儿?”
庄芦隐没理他,他的目光越过不成器的儿子,直接落在了微微蹙眉看向他的藏海身上。
近距离看,这人更是好看得不像话。皮肤细腻得看不见毛孔,睫毛长而密,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沉静,像蕴藏着星辰大海。
“蒯公子?”庄芦隐开口,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刻意放缓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
藏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显然认出了他的身份。他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平辈礼,不卑不亢:“平津侯。”
态度疏离,礼仪周全,挑不出错处,却也明确地划清了界限。
庄芦隐心中那股想要将人圈到自己领地的好胜心,更强烈了。
“嗯,”庄芦隐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他手中的模型,“巧天工近日在修缮府中一处亭台,蒯公子在此,可是提供了指点?”
藏海还未回答,庄之行就抢着道:“是啊父亲!藏海他可厉害了!那个亭子的飞檐结构出了问题,老师傅们都束手无策,藏海一来,三两下就找到了关窍,还画了新的图纸呢!”
庄芦隐一个眼风扫过去,成功让庄之行闭上了嘴,缩了缩脖子。
“略尽绵力而已,侯爷过誉。”藏海语气平淡。
庄芦隐看着他清冷的模样,忽然生出了逗弄的心思。他上前一步,距离瞬间拉近,近到能闻到藏海身上淡淡的、如同雪后青竹般的冷香。
“本侯向来赏罚分明。蒯公子帮了府中匠人的忙,于情于理,本侯都该表示感谢。”他微微低头,看着藏海因为他的靠近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心情莫名愉悦了几分,“不知蒯公子可否赏脸,过府一叙?也好让本侯当面致谢。”
庄之行在一旁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我爹是不是被掉包了”?他爹什么时候对人这么客气过?还“赏脸”?还“当面致谢”?
藏海显然也没料到庄芦隐会直接发出邀请,他再次后退半步,拉开了距离,垂眸道:“侯爷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不敢当侯爷如此重谢。工坊之事已了,在下还需归家,告辞。”
说完,他对着庄芦隐和庄之行分别点了点头,便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青衣背影在熙攘的人群中,依旧清晰得仿佛自带光环。
庄芦隐看着他的背影,没有阻拦,只是眸色更深。
有趣。拒绝他平津侯邀请的人,这京城里,蒯藏海是头一个。
“父亲,您……您找藏海有什么事啊?”庄之行小心翼翼地问道,心里有点打鼓。他爹该不会是看藏海不顺眼吧?毕竟藏海好像不怎么搭理他……
庄芦隐收回目光,落在自己儿子那张写满了“藏海舔狗”四个大字的脸上,冷哼一声:“以后,离他远点。”
“啊?为什么?!”庄之行瞬间急了。
庄芦隐翻身上马,动作流畅潇洒。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焦急的儿子,想起方才这臭小子围着藏海献殷勤的样子,心中那份莫名的占有欲再次升腾。
他扯了扯缰绳,丢下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因为,我看上他了。将来,他或许会是你‘小娘’。”
说罢,不再理会瞬间石化、仿佛被雷劈焦了的庄之行,一夹马腹,骏马轻嘶一声,嘚嘚而去。
只留下庄之行一个人站在原地,在风中凌乱。
他……他刚才听到了什么?他爹,权倾朝野的平津侯庄芦隐,看上了……看上了他奉若神明的藏海?还“小娘”?!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危机感将他淹没。他爹要跟他抢人?!这、这简直是为老不尊!丧心病狂!
不行!他得去告诉藏海!让他小心他爹这个大尾巴狼!
庄之行反应过来,也顾不上手里的芙蓉糕了,拔腿就想往蒯府的方向跑。可跑了没两步,又猛地停住。
他……他好像打不过他爹啊。
而且,他爹要是认真起来,一百个他也不够他爹玩儿的。
庄之行站在原地,看看藏海离开的方向,又看看他爹离开的方向,一张俊脸皱成了苦瓜,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混乱。
他的人生,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艰难?!
而此刻,骑在马上的庄芦隐,心情却是由阴转晴,甚至称得上愉悦。
蒯藏海是么?
他回味着那张清冷的面容,那双沉静的眼眸,那阵若有似无的冷香。
很好。
他平津侯庄芦隐,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尝到“一见钟情”的滋味,第一次有了强烈想要拥有一个人的冲动。
既然看上了,那便没有放手的道理。
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软的也好,硬的也罢,他总要叫那清冷的人儿,心甘情愿地走进他平津侯府,走进他的世界里。
这场“抱得美人归”的战役,他庄芦隐,正式宣布开始了。
至于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庄芦隐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小子,跟你爹抢人?你还嫩了点。
春风拂过平津侯俊美的脸颊,带起他墨色的发丝。权倾朝野的侯爷,此刻心中盘算的,不再是什么朝堂争斗,边疆战事,而是该如何制定一份详尽的“求亲(娶)计划”。
比如,先从哪个方面入手,才能自然地接近那位看似无欲无求的蒯公子呢?
或许,该找个借口,请他来府里……勘测一下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