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颁行,天下称便。藏海以而立之龄,身兼钦天监监正与翰林院侍讲学士,圣眷正浓,名动天下。昔日那些关于他“幸进”、“男宠”的私语,早已在其赫赫功绩与庄重清冷的气度面前,消散殆尽。
平津侯府内部,在经过那场激烈的风波后,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蒋襄夫人依旧掌管中馈,却将绝大部分心力放在了打理侯府庞大的产业与交际上,对汀兰水榭那边,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庄芦隐似乎也乐得如此,只要不越界,他便给予发妻应有的尊重与空间。
这日恰逢休沐,天光晴好。藏海难得偷得半日闲,并未像往常一样埋首书案,而是命人在汀兰水榭临水的轩窗前摆开了棋枰,独自对着残谱推演。
阳光透过细密的竹帘,在他月白色的常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衬得他面容清俊,气质宁和。修长的手指夹着温润的黑玉棋子,时而沉吟,时而落子,发出清脆的声响,与窗外竹叶的沙沙声相应和。
庄芦隐处理完公务,信步走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静谧美好的画面。他挥手制止了欲要通报的侍女,悄无声息地走到藏海身后,俯身观看棋局。
藏海早已习惯了他神出鬼没的出现,并未回头,只微微侧首,轻声道:“这局前朝国手留下的‘七星聚义’,看似杀机四伏,实则内藏一线生机,颇为精妙。”
庄芦隐于棋道并非顶尖,但眼界格局非凡。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指向棋盘东南一角:“若在此处弃子争先,断其联络,或许可破。”
藏海依言落下白子,果然盘活了大片局势,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与赞赏,抬头看向庄芦隐:“侯爷高见。”
庄芦隐享受他这般带着些许崇拜的目光,唇角微勾,顺势在他身旁坐下,很自然地将人揽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一同研究起棋局来。
“今日怎么有闲情逸致摆弄这个?”庄芦隐把玩着藏海一缕垂落的墨发,问道。
“终日埋首案牍,偶也得松快片刻。”藏海放松地靠在他怀里,目光依旧流连于棋盘,“况且,棋道与天象推演亦有相通之处,皆需纵观全局,计算深远。”
庄芦隐低笑:“在你眼中,万物皆可入道。”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纵容与骄傲。
两人便这般相拥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棋路,偶尔争辩几句,多是藏海引经据典,庄芦隐则从大势着手,观点虽异,却意外地和谐。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时光仿佛都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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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夏,京城闷热难耐。庄芦隐索性将部分公务挪到了城郊别业处理。这处别业依山傍水,林木葱郁,比城中凉爽许多。最重要的是,此处没有侯府那些无处不在的、或探究或复杂的目光,更为自在。
藏海自然也一同跟了来。他如今身份不同,虽仍与庄芦隐同住主院,但起居皆有独立的空间,下人伺候也极有分寸,无人敢怠慢。
这日午后,骤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藏海午睡方醒,披着件宽松的素色长袍,信步走到临水的凉亭中。亭外荷花开得正好,雨珠在碧绿的荷叶上滚来滚去,晶莹剔透。
他正凭栏赏荷,却见庄芦隐也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两份冰镇好的瓜果。
“醒了?尝尝这个,庄子上刚送来的,甜得很。”庄芦隐将瓜果放在石桌上,很自然地拿起一小块,递到藏海唇边。
藏海微微一愣,耳根泛起不易察觉的薄红。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就着庄芦隐的手,轻轻咬了一口。瓜肉清甜多汁,冰凉的触感驱散了午后的最后一丝慵懒。
“嗯,很甜。”他低声评价道,目光却有些闪烁,不敢与庄芦隐带笑的眼睛对视。
庄芦隐看着他这副微窘的模样,心中爱极,却也不再逗他,自顾自地也吃了一块,然后在他身旁坐下。
“过两日便是七夕,听闻城中灯市极盛,可想出去看看?”庄芦隐状似随意地问道。
藏海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以他们二人的身份,尤其是他如今在朝中的位置,公然一同逛灯市,难免惹人注目,引来非议。
庄芦隐仿佛看穿了他的顾虑,淡淡道:“无妨,微服便是。本侯带你去看场热闹,还需看旁人脸色不成?”
他语气中的笃定与维护,让藏海心中一暖。他确实许久未曾感受过那般寻常的市井烟火气了,便轻轻点了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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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之夜,华灯初上。
庄芦隐与藏海皆换了寻常富家公子的青衫布袍,未带随从,只让瞿蛟带着两名便装护卫远远跟着,融入了摩肩接踵的人流之中。
长街上各式花灯争奇斗艳,鱼龙舞动,流光溢彩。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少女们祈求巧智的私语声,交织成一曲生动鲜活的盛世华章。
藏海自幼随父离京,后来身陷侯府,何曾见过这般热闹景象。他虽性子清冷,此刻也不免被这浓郁的节日氛围感染,清亮的眸子里映着璀璨灯火,带着几分新奇,四下打量。
庄芦隐跟在他身侧,目光却大多落在藏海身上。看着他因一盏制作精巧的走马灯而微微驻足,看着他对摊贩上栩栩如生的面人露出浅淡的笑意,看着他被拥挤的人流撞得微微踉跄时,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小心些。”庄芦隐低声道,手臂顺势下滑,稳稳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相贴,温热传来。
藏海身体微僵,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握得更紧。街上人来人往,并无人特别注意他们这一对看似亲密的“友人”。他抬眸,对上庄芦隐隐含笑意与不容拒绝的目光,终是放弃了挣扎,任由他牵着,继续向前走去。
指尖传来的温度,周遭喧嚣的人声,还有身边这人坚实的陪伴,交织成一种陌生而令人心悸的暖流,悄然包裹着他。他忽然觉得,那些世俗的目光,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行至一处猜灯谜的摊子前,围了不少文人雅士。藏海目光扫过悬挂的谜题,大多浅显,便失了兴趣。正要离开,却听庄芦隐道:“那盏玉兔抱月灯倒别致,赢来给你可好?”
藏海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摊主最高处挂着一盏白玉般的兔子灯,造型灵动可爱,确实精巧。那灯下的谜面也颇为刁钻:“‘有月同行,有星伴生,有口有声,有目不明。’打一字。”
周围已有几人尝试,皆未猜中。
庄芦隐挑眉,看向藏海。藏海略一思索,便已知晓答案,却抿唇不语,只抬眼看他,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
庄芦隐知他有意考校自己,不由失笑,凝神想了片刻,忽而朗声道:“可是‘腥’字?月、星为旁,口为声,目不明乃‘眀’之谐音?”
摊主闻言,抚掌笑道:“公子高才!正是‘腥’字!这盏玉兔抱月灯是您的了!”
庄芦隐接过那盏精巧的花灯,转身递给藏海,眉宇间带着几分得意:“如何?”
藏海接过花灯,指尖拂过温润的灯壁,唇边笑意清浅:“侯爷博闻强识,藏海佩服。”
灯火阑珊处,他提着玉兔灯,身侧是高大挺拔的庄芦隐,两人并肩而行,融入茫茫人海,仿佛只是这盛世之中,最寻常不过的一对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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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别业回京后不久,便临近中秋。钦天监事务繁忙,需精确推算祭月时刻,制定仪程。藏海连着几日宿在衙署,与周垣等人反复核算。
这夜,月上中天,清辉遍洒。藏海终于核对完最后一批数据,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准备歇息。刚走出值房,却见瞿蛟静立院中。
“蒯大人,侯爷请您回府一趟。”瞿蛟躬身道。
藏海微怔,以为是有什么急事,便随他上了候在门外的马车。
马车并未驶向平津侯府,而是径直回到了“藏宅”。
宅内静悄悄的,仆役似乎都被遣开了。藏海心中疑惑,步入正厅,却见厅内并未点灯,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亮一方天地。
庄芦隐负手立于窗前,闻声回过头来。
“过来。”他朝藏海伸出手。
藏海依言走近。庄芦隐引他走到窗边,指着天际那轮皎洁的满月:“忙了这些时日,可曾好好看过它?”
藏海仰头望去,明月如玉盘,清辉皎皎,周围繁星点点,拱卫其侧。他忙于推算,确实许久未曾静心观赏。
“今日推算无误,祭月时刻已定,陛下甚是满意。”藏海回道,以为是汇报公务。
庄芦隐却低笑一声,手臂从身后环住他,将他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搁在他肩头:“谁问你这个了。”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温柔,“本侯是问你,可曾好好看看这月色?与你我初见时,一般无二。”
藏海心中猛地一颤。
初见……那是在送葬的队伍中,他一身缟素,泪眼婆娑,于绝望中被这个男人强势地掳走,命运就此颠覆。
那时的月色,是否也如今夜这般清冷?他已记不真切。只记得那日的惶恐、无助与深入骨髓的屈辱。
而如今,时过境迁。他依旧在这个男人怀中,心境却已是沧海桑田。
恨意未曾消弭,却与感激、依赖、欣赏,以及那说不清道不明、扎根于扭曲土壤却顽强生长的情愫,紧紧缠绕,再也无法剥离。
“侯爷……”他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庄芦隐收紧了手臂,将他更紧地圈在怀中,温热的胸膛贴着他的脊背。
“稚奴,”他唤着他的乳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过往种种,是本侯强求于你,折你羽翼,伤你至深。这些,本侯都记得。”
藏海闭上眼,长睫微湿。
“但往后岁月,”庄芦隐的声音坚定而深沉,“本侯愿为你撑起一方天地,许你施展抱负,护你周全喜乐。这世间星月同辉,你我……亦当如此。”
这不是道歉,庄芦隐这样的人,永远不会为既定的事实道歉。但这近乎承诺的话语,比任何道歉都更撼动藏海的心。
他转过身,主动回抱住庄芦隐,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胸前,闷闷地应了一声:“……好。”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将相拥的两人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窗外,秋风送爽,丹桂飘香。
屋内,一室静谧,唯闻彼此心跳。
那些曾经的伤害与不堪,或许永远无法彻底抹去。但在这漫长的余生里,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在权力的缝隙中,在星月的见证下,用这般细水长流的日常,去弥补,去抚平,去书写只属于他们的、不容于世俗却真实存在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