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又是一年春秋。
新历法在藏海的主持下,历经反复验证与微调,终告完成,并由皇帝下诏,颁行天下。新历精准度远胜旧历,农时推定、节气划分、日月食预报无不吻合,迅速赢得了朝野上下的信服。藏海之名,随之载入史册,成为公认的一代天文大家。皇帝龙心大悦,不仅厚赏钦天监,更准了庄芦隐所请,加封藏海为翰林院侍讲学士,允其参与经筵,备顾问应对。
至此,藏海已彻底摆脱了昔日那层暧昧不明的身份阴影,以其无可指摘的才华与功绩,稳稳立足于朝堂之上,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政学新星。
平津侯府内的暗流,在庄芦隐毫不留情的弹压与藏海自身地位的日益巩固下,渐渐平息。蒋襄夫人依旧掌管中馈,却不再试图挑战庄芦隐的底线,只是将那分冷意深埋心底。庄之甫被庄芦隐强行外放至地方历练,美其名曰“磨砺心性”,实则是一种变相的放逐与警告。庄之行则似乎终于认清现实,收敛心性,在庄芦隐的安排下,去了边境军中效力,走上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道路。
这日休沐,藏海难得清闲,正在“藏宅”的书房中整理父亲蒯铎留下的所有手稿笔记,准备将其系统编纂,以期流传后世。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满书案,空气中浮动着墨香与淡淡的草木清气。
庄芦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未让仆役通报。他站在门边,看着藏海伏案书写的专注侧影。阳光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清俊的眉眼间,少了往日的清冷与隐忍,多了几分沉淀后的宁和与专注。
庄芦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平静。
他走上前,从身后轻轻拥住藏海。
藏海笔尖一顿,并未回头,只是身体微微放松,靠入那熟悉的怀抱中。
“在忙什么?”庄芦隐低声问,下巴轻轻抵着他的发顶。
“整理先父的手稿。”藏海放下笔,轻声答道,“想着或许能刊印成集,也不算辜负他一生所学。”
庄芦隐“嗯”了一声,手臂收紧了些许。他知道,这是藏海心中的一个结,也是他对自己出身的一种正视与回归。
“很好。”他顿了顿,忽然道,“陪本侯出去走走。”
没有说去哪里,藏海却默契地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
两人未带随从,只换了常服,如同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信步走出了“藏宅”,融入了京城熙攘的人流中。
他们穿过热闹的街市,走过宁静的巷陌,最后登上了城中一处不算太高、却可远眺大半京城与远处山峦的土丘。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西下,漫天彩霞将天空渲染得瑰丽无比。脚下的京城笼罩在暮色与炊烟之中,万家灯火依次点亮,如同散落的星辰。
庄芦隐负手而立,望着这壮阔而又充满烟火气的景象,久久不语。
藏海站在他身侧,目光掠过鳞次栉比的屋宇,最终落在远方那隐约可见的、属于平津侯府的方向。曾几何时,那里是他无法挣脱的华丽牢笼,是尊严与自由沦丧之地。而如今……
他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庄芦隐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也转过头来。暮色中,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柔和了许多,那双总是深沉难测的眸子里,映着天边的霞光,也映着藏海小小的身影。
“还记得本侯将你带回府的那日吗?”庄芦隐忽然开口,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有些飘渺。
藏海心尖微颤,如何能不记得?那日的惊恐、屈辱与绝望,至今想起,依旧清晰。
“记得。”他轻声道。
庄芦隐深深地看着他:“那时,本侯只想将你看作一件稀世的藏品,牢牢握在手中。”他的目光掠过藏海清俊的眉眼,挺秀的鼻梁,最终落在他那双清澈如今却已能映出自己倒影的眸子上,“却未曾想,这块璞玉内里,竟藏着足以撼动星轨、照亮一方天地的光华。”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感慨,与一种近乎认命的……温柔。
“更未曾想,”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藏海微凉的手,指尖与他交缠,“有朝一日,本侯这颗冷硬了半生的心,竟会因你而失控,因你而……懂得何为牵绊。”
这话语,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藏海的心上。
他看着庄芦隐,看着这个曾经带给他无尽痛苦,却又在后来以一种扭曲而霸道的方式,成为他生命中无法剥离一部分的男人。恨意未曾完全消散,却也与那些不知不觉滋生的悸动、依赖、乃至在权势倾轧中相互扶持生出的复杂情愫,紧紧缠绕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他反手握住了庄芦隐的手,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无声的确认。
“侯爷,”他抬起眼,望向那天边最后一抹绚烂的霞光,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这条路,崎岖难行,始于强迫,陷于挣扎……或许,永远无法见容于世俗礼法。”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清亮而坚定地迎上庄芦隐的视线。
“但既然已行至此处,稚奴……愿与侯爷,一同走下去。”
他唤出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只属于至亲之人的乳名。
庄芦隐浑身一震,握着藏海的手猛地收紧。他看着藏海眼中那不再闪躲的坦然与决意,心中那最后一丝不确定的阴霾,终于被这迟来的、清晰的回应彻底驱散。
一股汹涌的热流冲垮了所有堤防,他猛地将藏海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人揉碎。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沙哑低沉,却重若千斤。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幕悄然降临,京城华灯初上,星河在天际缓缓流淌。
他们相拥立于丘顶,身后是喧嚣的人间烟火,前方是浩瀚的无垠星空。
这一路,从强取豪夺的孽缘起始,历经权谋倾轧与内心的挣扎拷问,于扭曲的土壤中,竟也开出了这般不为世人所容、却又真实存在的、带着刺却也带着温度的花。
无关对错,不论是非。
这只是两个灵魂,在命运的洪流与权力的漩涡中,挣脱了最初的桎梏与伤害后,所能为彼此寻到的,唯一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