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又是三载春秋。
藏海主持修订的新历法已推行数年,其精准便利深入人心,他也因此稳坐钦天监头把交椅,在翰林院中亦以其渊博学识和严谨态度备受尊重。年岁渐长,他周身的气度愈发沉静内敛,昔年那份因遭遇而生的尖锐棱角,已被岁月和成就磨砺得温润如玉,只在那双清澈眸子的深处,偶尔还能窥见一丝属于蒯铎之子的执拗与风骨。
这日午后,藏海正在钦天监值房内审阅各地呈报上来的气象记录,周垣轻叩门扉走了进来。如今的周垣,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怯懦的年轻灵台郎,在藏海的悉心栽培下,他已升任钦天监丞,成为藏海最得力的臂助,性格也沉稳干练了许多。
“大人,”周垣躬身行礼,脸上带着些许为难之色,“监生们的岁考卷子都已批阅完毕,只是……关于头名的人选,下官与几位博士略有分歧,特来请大人定夺。”
钦天监下设天文生、刻漏生等,定期考核,优异者方可留任或晋升。岁考头名,意义非凡。
藏海放下朱笔,接过周垣递上的几份优等卷子,仔细翻阅起来。多数卷子中规中矩,引经据典,答案标准,可见基础扎实。唯有一份卷子,字迹略显青涩,却在几道涉及星象推演和历法应用的题目上,提出了颇为新颖甚至有些大胆的见解,虽论证尚显稚嫩,逻辑也偶有跳跃,但那跃然纸上的灵性与不拘一格的思路,让藏海微微挑眉。
“此子名为陈蹊,年方十六,是去年刚入监的天文生。”周垣在一旁解释道,“几位博士认为他基础不够牢靠,答案有失严谨,恐难当魁首。但下官观其思路,颇有……颇有大人当年之风。”
最后一句,周垣说得有些小心翼翼。他知道藏海不喜旁人妄加比拟。
藏海并未在意,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份卷子上。“陈蹊……”他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脑海中并无印象。他如今事务繁忙,对底层监生并不熟悉。
“传他过来。”藏海合上卷子,淡淡道。
周垣应声而去。不多时,领着一个瘦削的少年走了进来。那少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监生服,身形尚未完全长开,低着头,显得有些拘谨,但脊背却挺得笔直。
“学生陈蹊,拜见监正大人。”少年声音清亮,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干净,行礼的动作一丝不苟。
“抬起头来。”藏海道。
陈蹊依言抬头。那是一张尚带稚气的脸,肤色微黑,五官算不上顶出色,唯有一双眼睛,黑亮有神,此刻虽努力保持着镇定,却仍能看出几分紧张与……不易察觉的倔强。
藏海看着他,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跟随父亲身边,对星空充满好奇与敬畏的自己。
“这道题,”藏海拿起他的卷子,指向其中一道关于月食推算的题目,“你为何认为旧法‘平朔望’在此处适用有误,而主张采用‘定朔’结合黄白交点位移进行修正?依据何在?”
他的语气平静,不带任何情绪,却自有一股威势。
陈蹊显然没料到监正大人会亲自考校如此细节的问题,紧张地抿了抿唇,但提到自己感兴趣的问题,眼睛却瞬间亮了起来,那份拘谨也散了大半。他深吸一口气,开始阐述自己的观点,从《石氏星经》的记载,到前朝某位不为人知的星象家的笔记推论,再到他自己通过连续数月观测记录发现的细微规律,虽引证有些杂乱,语言组织也稍显急切,但那份对学问的痴迷与敢于质疑权威的勇气,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藏海静静地听着,不时插问一两句,问题愈发深入刁钻。陈蹊起初还有些磕绊,后来越说越顺,甚至在某些点上与藏海争论起来,虽面红耳赤,眼神却毫不退缩。
周垣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触怒了监正。
然而,藏海听着那少年虽稚嫩却充满活力的辩驳,看着他眼中那簇因求知而燃烧的火焰,沉寂已久的心湖,竟微微泛起了涟漪。他想起了父亲蒯铎当年是如何耐心引导他,鼓励他提出不同想法,哪怕那些想法在当时看来是多么离经叛道。
“够了。”藏海抬手,打断了陈蹊尚未说完的论证。
陈蹊猛地住口,脸上掠过一丝失落与不安,以为自己终究是失败了。
却听藏海对周垣道:“岁考头名,便是他了。”
周垣一愣,随即躬身:“是,大人。”
陈蹊更是愕然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藏海。
藏海目光落回他身上,依旧是那副清淡的语气:“你的想法,尚有诸多谬误与不足,基础亦不牢固。”
陈蹊眼中的光亮黯淡下去,低下了头。
“但,”藏海话锋一转,“敢于思考,不囿于成见,此乃治学第一要义。从明日起,每日散值后,留一个时辰,本官亲自考校你的功课。”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不仅震得陈蹊呆立当场,连周垣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监正大人……这是要亲自教导?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怎么?不愿?”藏海见他愣着,眉梢微挑。
“愿!学生愿意!”陈蹊猛地回过神来,激动得脸颊泛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学生谢大人栽培之恩!定当勤勉用功,绝不辜负大人期望!”
藏海看着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的样子,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挥挥手:“下去吧。记住,学问之道,无捷径可走,唯有‘严谨’二字。”
“是!学生谨记!”陈蹊重重磕了个头,这才晕乎乎地跟着周垣退了出去,脚步都有些发飘。
当晚,藏海回到平津侯府,与庄芦隐一同用晚膳时,顺口提起了此事。
庄芦隐闻言,放下银箸,颇有些玩味地看着他:“哦?我们蒯大人终于动了惜才之心,要开山收徒了?”
藏海替他布了一筷子他爱吃的清蒸鲥鱼,神色淡然:“谈不上收徒。只是见其心性尚可,不忍明珠蒙尘,随手点拨一二罢了。”
庄芦隐低笑出声,显然不信他这“随手”之说。他了解藏海,表面清冷,内里却极重传承。当年其父蒯铎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如今他功成名就,见到合适的苗子,难免会生出将这门学问传承下去的责任感。
“是个什么样的少年?”庄芦隐饶有兴致地问。
“家境似乎寻常,性子有些执拗,但于星象一道,确有几分灵气。”藏海简单评价道。
庄芦隐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于他而言,只要藏海高兴,收十个八个徒弟也无妨。他甚至开始考虑,是否该给那名叫陈蹊的少年家中一些照拂,免得些琐事烦扰到他这难得起了兴致的“老师”。
自此,藏海的生活中又多了一项固定的日程。每日散值后,他会在值房或者“藏宅”的书房里,单独教导陈蹊一个时辰。从最基础的天文星图、历法原理,到更精深的推演计算、仪器原理,他教得极有耐心,也要求得极为严格。
陈蹊起初在藏海面前十分紧张,但很快便被那浩瀚深邃的学识所吸引,加上藏海虽严厉,却从不无故斥责,总是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问题所在,引导他自行思考解决。他学得如饥似渴,进步神速。
偶尔,庄芦隐来得早了,便会倚在书房门口,静静地看着里面教学的场景。看着藏海执笔在纸上勾勒星轨,神情专注而平和;看着那少年聚精会神地聆听,眼中满是崇拜与求知的光芒。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师徒二人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中。
庄芦隐觉得,这样的藏海,身上仿佛也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比那高悬的星辰,更令人心折。
他知道,这不仅是学问的传承,更是一种精神的延续。那个曾经被折断翅膀的稚奴,如今正用自己的方式,为另一个渴望飞翔的少年,撑起一片天空。
岁月静好,大抵如此。
而属于蒯氏星象之学的火种,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教导与学习中,悄然传递,等待着在未来,绽放出新的、或许更加璀璨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