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过去,春意渐浓。在经历了整个冬季的最终观测与数据核验后,藏海主持修订的新历法草案终于彻底完善。他选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朝日,将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奏表与厚厚的修订草案,郑重呈递御前。
金銮殿上,当藏海清晰而沉稳地陈述完现行历法的积年误差、修订依据以及新历法将带来的诸多益处时,满殿寂然。这份草案证据确凿,推算精妙,其价值不言而喻。然而,变革从来都伴随着阻力。
果然,立刻有保守的老臣出列反对,言称旧历乃祖制,沿用百年,岂可轻易改动?若新历有失,贻误农时祭祀,谁来担责?更有甚者,隐晦地提及藏海年轻资浅,恐难当此重任,背后或有他人授意云云。
矛头隐隐指向庄芦隐。
庄芦隐立于班首,面色沉静,并未立刻出声。他在等,等藏海自己的应对。他如今已习惯于在朝堂上,先欣赏这块美玉独自绽放的光彩。
藏海早已预料到会有质疑。他不慌不忙,逐一反驳,引用的皆是扎实的观测数据和前朝典籍记载,言辞恳切,逻辑严密,将那些空泛的“祖制”论调驳得哑口无言。当被问及责任时,他再次挺身而出,声音朗朗:“若新历有误,臣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这份担当与自信,与秋分祭典时如出一辙,却更添了几分沉淀后的力量。
一直端坐龙椅、静听辩论的皇帝,此刻终于缓缓开口:“蒯爱卿所奏,数据翔实,推演精妙,朕览之,深以为然。历法关乎国本,岂能因循守旧?既有更精准之法,自当采纳。修订历法之事,便全权交由钦天监负责,蒯爱卿主理,一应所需,各部需竭力配合。”
金口玉言,一锤定音!
皇帝的支持,彻底奠定了藏海的胜利。那些反对的声音瞬间偃旗息鼓。
永容王爷站在宗亲首位,看着藏海在御前不卑不亢、据理力争的身影,又瞥了一眼面色平静却目光深沉的庄芦隐,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并未出言相助,也未落井下石,仿佛真的只是一名看客。于他而言,一个更精准的历法于国有利,而庄芦隐麾下多一位能臣,只要不威胁到皇兄与他自身的超然地位,他也乐见其成。
退朝之后,圣旨明发,藏海修订历法之事正式昭告天下,他本人更得皇帝亲口赞誉,风头一时无两。
然而,就在这看似一切顺利、荣耀加身的时候,平津侯府内部,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终于被引爆。
导火索是庄芦隐正式向皇帝请旨,为藏海请封翰林院侍讲学士一职。虽只是兼衔,却意味着藏海将更进一步踏入清流文臣的圈子,地位愈发稳固特殊。
此事彻底激怒了蒋襄与庄之甫。
是夜,庄芦隐被蒋襄以“商议要事”为由,请到了正院。
烛火通明的正堂内,气氛凝重。蒋襄端坐主位,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冷厉,庄之甫站在她身侧,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愤恨。
“侯爷,”蒋襄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您如今眼里,是不是只有汀兰水榭那位了?为他请官造势,甚至不惜动摇侯府根本?”
庄芦隐蹙眉:“夫人何出此言?藏海有才,于国于侯府皆有利,本侯重用他,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庄之甫忍不住抢白,“父亲!他是什么身份?一个靠……靠那种手段上位的男宠!您让他与儿子同朝为官已是荒唐,如今还要让他跻身翰林清贵?您让朝臣如何看我们平津侯府?让天下人如何议论?这侯府日后,还有我庄之甫立足之地吗?!”他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
蒋襄抬手,止住了儿子的咆哮,目光锐利地看向庄芦隐:“侯爷,妾身知道您看重他。可他终究是个外人,来历不明,心思难测。您如今将他捧得如此之高,就不怕将来尾大不掉,反噬其身吗?您别忘了,之甫才是您的嫡长子,是这侯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您如此行事,将我们母子,将侯府的未来置于何地?”
这番话,已是撕破了脸,将侯府内部最深的矛盾摆上了台面。
庄芦隐看着眼前声色俱厉的发妻和满脸怨毒的长子,心中一片冰冷。他深知蒋襄的手段与在府中的势力,也明白庄之甫的庸碌与嫉恨。他并非不看重嫡长子,只是庄之甫实在难堪大任。而藏海……
想到藏海那双清亮的眸子,那份卓绝的才华,以及那日益牵动他心绪的复杂情感,庄芦隐的眼神变得深邃而坚定。
“侯府的未来,本侯自有考量。”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之甫若真有才干,本侯自会为他铺路。至于藏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蒋襄和庄之甫,一字一句道:“他是不是外人,由本侯说了算。他的地位,是他自己挣来的。只要本侯在一日,这侯府,便有他的一席之地。谁若再动不该动的心思……”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冷冽杀意,让蒋襄和庄之甫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们从未见过庄芦隐为了一个人,如此明确地表达维护之意,甚至不惜与发妻嫡子对峙。
庄芦隐不再多言,拂袖转身,离开了令人窒息的正院。
他径直回到了汀兰水榭。
藏海尚未歇息,正坐在灯下看书,见他脸色不豫地进来,便放下书卷,起身相迎。
“侯爷?”他轻声询问。
庄芦隐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他面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伸出手,将他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很大,仿佛要确认他的存在。
藏海能感觉到他胸膛下有些急促的心跳,以及那周身尚未散去的冷意。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推开,只是安静地任由他抱着。
“今日朝上,做得很好。”良久,庄芦隐才低声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是陛下圣明。”藏海轻声道。
庄芦隐松开他,双手捧住他的脸,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不必妄自菲薄。你的能力,配得上这一切。”他拇指轻轻摩挲着藏海的脸颊,语气低沉而认真,“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有本侯在。”
这一刻,藏海清晰地看到了庄芦隐眼中毫不掩饰的维护与……某种近乎承诺的坚定。他知道,方才在正院,定然发生了一场因他而起的激烈冲突。
心中百感交集。有暖意,因为这前所未有的维护;也有沉重,因自己仍是这侯府内部倾轧的漩涡中心。
他闭上眼,轻轻靠进庄芦隐的怀里,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无需再多言语。
窗外月明星稀,庭中花香暗浮。
侯府的风波,因庄芦隐强硬的姿态而暂时平息。蒋襄母子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再明面发作。
朝堂之上,藏海修订历法之事稳步推进,再无阻碍。皇帝对他愈发倚重,永容王爷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朝臣们见风使舵,对他愈发恭敬。
看似,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最大的变数,似乎只剩下那份在扭曲中萌生、于风雨里飘摇的情感,最终将归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