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滴泪,如同冰封湖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许多东西自此悄然改变。
藏海不再试图否认或抗拒那份滋生的情愫。承认动心,并非意味着屈从或忘却过往的伤痛,而是他终于肯直面自己内心最真实、也最不堪的角落。这承认带来痛苦,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解脱——他不再需要在内耗中挣扎,可以更清晰地看清自己的处境,以及……他与庄芦隐之间那扭曲却已然无法切割的联结。
庄芦隐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而持续的变化。他来汀兰水榭依旧频繁,但少了几分迫人的威压,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存。他依旧会过问藏海的公务,却不再仅仅是审视与掌控,有时会真正与他探讨一些技术性的难题,甚至默许了藏海在钦天监内部更大胆的改革。他依旧会碰触他,但那些碰触,除了**,更多了些许珍视的意味。
他们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过往的强迫与屈辱并未消失,只是被一层更为复杂难言的情感所覆盖,像伤口上生长出的新肉,带着痒意与隐痛,却也预示着某种愈合的可能。
藏海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钦天监的事务与那项秘密的历法修订中。他知道,无论情感如何变化,拥有独立的价值和立身之本,才是他在这漩涡中存活的根本。秋分祭典的成功,让他赢得了宝贵的声望和空间,他必须善加利用。
周垣等人在他的带领下,干劲十足,新的观测规程逐渐完善,一批年轻官员被提拔起来,钦天监的风气为之一新。而历法修订的工作,在经历了秋分的验证后,进展顺利,藏海心中已有了大致的修订方向和初步草案,只待时机成熟,便可正式上奏。
朝堂之上,因着藏海明确的站队(尽管是被迫且复杂的)和其展现出的不可或缺的专业能力,针对他和钦天监的明枪暗箭少了许多。永容王爷自那次招揽失败后,便未再刻意接近藏海,遇见时也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客气,仿佛那日的招揽只是一时兴起的玩笑。他依旧偶尔会在朝会上与庄芦隐因政见不同而争执,但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并未波及藏海,更像是一种权力平衡的例行公事。
皇帝对藏海的信任与日俱增,不仅限于天象历法,偶尔也会问及他对一些自然异象的看法,隐隐有将他视为近臣的趋势。这份圣眷,无形中也为藏海增添了一道护身符。
平津侯府内,气氛却并非全然和谐。
蒋襄夫人愈发深居简出,但藏海能感觉到,那平静表面下愈发冰冷的审视。她掌管侯府中馈多年,树大根深,即便庄芦隐如今心思大半在藏海身上,她也依旧是这侯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其影响力不容小觑。
庄之甫则几乎将嫉恨写在了脸上。他无法理解,父亲为何会对一个男宠如此看重,甚至允许其与自己同朝为官,分走原本可能属于他的关注与资源。他在工部愈发跋扈,几次想寻钦天监的错处,却都被藏海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唯有庄之行,对藏海的态度依旧复杂而单纯。他既为藏海得到父亲“善待”而松了口气,又因藏海日益耀眼、与自己距离越来越远而感到失落。他依旧会偶尔来找藏海,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眼神却不再像从前那般毫无阴霾。
这一日,藏海正在“藏宅”书房中,审阅周垣送来的最新一批观测数据,庄芦隐不期而至。
他没有让人通报,自行推门进来,见藏海伏案疾书,便放轻了脚步,走到他身后,俯身看去。
“进度如何?”他低声问,气息拂过藏海耳畔。
藏海早已习惯了他这种突如其来的亲近,身体虽仍会微微一僵,却不再如最初那般抗拒。他放下笔,将一份整理好的概要递给庄芦隐:“大致框架已定,关键节点的误差也已核算清楚,比预想的更为显著。若按此修订,日后节气、朔望、日月食预报,精度可提升数成。”
庄芦隐接过,仔细浏览。他虽然不精于此道,但基本的判断力还是有的。看着那一条条清晰列出的旧历误差与修订方案,他能想象到这份成果一旦公布,将在朝野引起怎样的震动。这不仅仅是学术上的成就,更是巩固权力、彰显影响力的绝佳机会。
“很好。”他放下纸张,目光落在藏海略显疲惫却眼神清亮的脸上,心中涌起一股混合着骄傲与某种更深沉满足感的情绪。这块他强行掳来、精心雕琢的璞玉,终于绽放出了足以令世人惊叹的光华,而这光华,只为他所有。
“准备何时上奏?”他问。
“还需一些关键时日的观测数据最终验证,最快……也要等到明年开春。”藏海沉吟道,“此事关系重大,需力求万无一失。”
庄芦隐点了点头:“谨慎些是对的。届时,本侯会为你造势。”
这便是明确的支持了。藏海心中微暖,低声道:“谢侯爷。”
庄芦隐看着他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中一动,伸手将他揽入怀中。藏海没有挣扎,安静地靠在他胸前,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息,一种荒谬的安宁感竟油然而生。
“等此事了了,”庄芦隐的下巴轻轻蹭着他的发顶,声音低沉,“本侯向陛下请旨,让你兼任翰林院侍讲学士。”
翰林院清贵,侍讲学士更是天子近臣,常备顾问。若得此职,藏海的地位将更加超然,不仅能接触更核心的文书,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脱离纯粹技术官员的范畴。
这是一个更大的平台,也更深的捆绑。
藏海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但凭侯爷安排。”
他没有拒绝。他知道,自从他承认动心的那一刻起,他与庄芦隐便已彻底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需要庄芦隐的权势庇护,庄芦隐也需要他的才华与价值。而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则让这冰冷的利益同盟,多了几分扑朔迷离的暖色与悲剧性的羁绊。
窗外,秋阳正好,天高云淡。
朝堂的格局,因藏海的崛起而悄然改变。皇帝、永容王、庄芦隐,三方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而藏海,这个最初被迫卷入漩涡的棋子,如今已凭借自身能力,成为了棋盘中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
新的局面,已然铺开。
只是,这看似平稳的局面之下,那由强迫起始、于扭曲中滋生的情感,能否经受住权力、世俗与过往伤痛的持续考验?
前路依旧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