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祭典的成功,如同在藏海脚下垫上了一块坚实的基石。钦天监内,再无人敢质疑他的权威,连那些资历最老的五官正见到他,也皆是心悦诚服地躬身行礼。朝堂之上,“蒯监正”之名不再与以色事人的传闻捆绑,而是与“精准”、“博学”、“敢于任事”联系在一起。皇帝的信赖与日俱增,甚至偶尔会绕过礼部,直接垂询他关于天象吉凶的看法。
这种独立价值的确认,带给藏海的不仅仅是安全感,更是一种久违的、身为“士”的尊严。他依旧每日往返于侯府与钦天监之间,依旧住在汀兰水榭,但心境已悄然不同。他不再仅仅是被迫承受的囚徒,他开始更主动地规划自己在钦天监的事业,那份秘密的历法修订工作,也因秋分一役的验证而信心倍增,推进得更为顺畅。
然而,庄芦隐祭坛上那道目光,以及书房中那反常的温和与“体贴”,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持续漾开混乱的涟漪。他试图将其归因于错觉,归因于压力过大后的脆弱,但那瞬间的心悸与随之而来的烦躁,却真实得无法忽视。
他开始更加留意庄芦隐的言行。他发现,庄芦隐来水榭的次数似乎并未减少,但停留的时间有时会变短,不再总是带着不容拒绝的索取。有时,他只是过来坐坐,问几句钦天监的公务,或是看似随意地聊些朝中动向,目光却常常停留在他脸上,带着一种藏海无法完全解读的深沉。
庄芦隐依旧会碰触他,但那些碰触似乎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单纯的、带着掠夺意味的狎昵,有时只是指尖无意地拂过他书写时垂落的衣袖,或是为他整理略显歪斜的衣冠。这些细微的动作,自然得仿佛理所当然,却每一次都让藏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心跳失序。
他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他不断提醒自己,这个男人是毁了他平静生活、强行将他禁锢、践踏他尊严的元凶。他们之间只有强迫与屈从,利用与被利用。任何超出这范围的情感,都是荒谬且危险的。
可心,似乎并不完全听从理智的指挥。
这日傍晚,藏海在钦天监处理完公务,回到汀兰水榭时,天色已暗。他刚踏入院门,便闻到一股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甘醇的酒香——是庄芦**藏的雪醅。
他脚步微顿,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而入。
庄芦隐果然在内室。他并未坐在主位,而是斜倚在窗下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榻边的小几上摆着一壶酒和几碟精致的小菜。烛光摇曳,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得柔和了几分,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厉,多了一丝慵懒。
见到藏海进来,他抬了抬眼,唇角微勾:“回来了?坐。”
藏海依言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垂眸道:“侯爷今日怎么有闲暇在此饮酒?”
“今日得了两坛好酒,想起你似乎不擅饮,但这雪醅性温,口感清冽,不易醉人,便拿来与你尝尝。”庄芦隐说着,执起酒壶,亲自为藏海斟了一杯,推到他面前。
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微微晃动,映着烛光,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藏海看着那杯酒,心中警铃大作。庄芦隐从未与他如此“对酌”过。这反常的举动背后,藏着什么?是新的试探?还是……
他迟疑着没有动。
庄芦隐也不催促,自顾自地饮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朦胧的夜色上,语气平淡地开口:“今日朝会上,有人旧事重提,想将都水监并入户部,言其职能重叠,徒耗钱粮。”
藏海心中一动。都水监与钦天监类似,亦是专业性极强的部门,掌川泽、津梁、渠堰、陂池之政。若并入户部,势必受到更多行政掣肘,于水利工程的专业性恐有损害。而提议此事之人,似乎是永容王爷那一派的官员。
“你如何看?”庄芦隐转过头,看向藏海,目光深邃,仿佛真的在询问他的意见。
藏海斟酌着词句:“都水监职掌水利,关乎民生漕运,专业性极强。若并入户部,恐文书往来繁冗,反不利于及时应对水旱之急。下官以为,独立设置,或更利于专精其事。”
庄芦隐静静听着,末了,点了点头:“与本侯所想一致。”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眼中跳跃,“藏海,你可知,为何总有人想将这类衙门并入六部?”
藏海迎上他的目光:“愿闻其详。”
“因为独立,便意味着难以完全掌控。”庄芦隐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钦天监,像都水监,你们凭借的是学识,是技艺,是世代积累的经验。这些东西,有时候,比刀剑更难驯服,也比金银更让人忌惮。”
他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某个尘封的角落。藏海忽然想起父亲当年辞官,是否也因为不愿所学沦为党争工具,不愿钦天监的独立性受到侵蚀?
“所以,”庄芦隐的目光牢牢锁住他,“你能坐在这个位置上,不仅仅是因为本侯的举荐,更是因为你确实有这个能力,守住这份‘独立’。”他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本侯可以给你平台,可以为你挡去一些明枪暗箭,但最终能让你站稳的,是你自己的本事。”
这番话,超出了藏海的预料。它不再是单纯的警告或施恩,更像是一种……近乎平等的剖析与认可。庄芦隐在告诉他,他们之间,除了那扭曲的占有关系,似乎还有着一层基于利益与能力的、更为复杂的联结。
藏海的心,再次不受控制地悸动起来。他端起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雪醅,仰头饮了一口。酒液果然如庄芦隐所说,清冽甘醇,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暖意,却并未灼烧,反而奇异地安抚了他有些纷乱的心绪。
“下官……明白了。”他低声说道,声音因酒意而带上了一丝微哑。
庄芦隐看着他饮酒后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氤氲着水汽、更显清亮的眸子,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他压下心中翻涌的暗流,重新靠回软榻,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明白就好。这酒不错,莫要浪费。”
那一晚,他们没有过多的交谈,只是静静地对着烛火,偶尔浅酌一口。没有强迫,没有索取,只有一种近乎诡异的、流淌在两人之间的平静。
藏海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庄芦隐态度的微妙转变,像温水煮蛙,一点点侵蚀着他筑起的心防。他依旧恨他,惧他,但那份恨与惧之中,似乎掺杂进了一丝连他自己都害怕去深究的、复杂难言的东西。
他开始会在庄芦隐离去后,独自对着那残留的酒香出神;会在他看似随意的关怀动作中,心跳失序;甚至会在他与永容王爷一派争执时,下意识地去分析庄芦隐的处境与意图。
这种情感的悄然变质,让他感到恐慌,更感到一种深切的自我厌恶。
他怎么能对那样一个人……
可是,心隙一旦产生,便再难弥合。
他站在冰与火的边缘,一边是理智的警告与过往的伤痛,一边是那不受控制滋生的、危险而陌生的悸动。
前路,愈发迷雾重重。
而他,已身陷其中,难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