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祭典,定在天坛。
晨曦微露,百官已按品阶肃立于圜丘坛下,旌旗仪仗森然陈列,气氛庄重而肃穆。皇帝身着祭服,立于坛顶,准备迎接昼夜平分、阴阳相半的精确时刻,行祭拜天地之大礼。
藏海作为钦天监监正,与礼部官员一同立于坛下显要位置。他身着庄重的祭服,面容平静,唯有袖中微微汗湿的手心,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更有不少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庄芦隐站在武将班首,面色沉静,目光偶尔扫过藏海,深邃难辨。
永容王爷亦在宗亲队列中,依旧是那副闲适模样,只是看向祭坛方向时,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时间一刻刻流逝。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渐渐染上金红。依据旧历,秋分时刻应在卯时三刻。礼部官员已做好准备,只待时辰一到,便可引导仪式。
然而,卯时三刻将至未至,天际并无明显变化。
藏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盯着特制的日晷和身旁辅助观测的简易仪具,依据他的新模型,真正的秋分时刻,应在卯时二刻余,比旧历推算早了近一刻钟!
就在旧历推算的卯时三刻即将到来,一些官员脸上已露出微妙神色,准备看这位年轻监正如何收场时——
异象突生!
原本匀速上升的太阳,其边缘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微微拉扯,光线在那一刻发生了极其细微却毋庸置疑的偏折,天地间的光影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短暂的平衡感!正是昼夜平分之象!
这一刻,恰好是藏海推算的卯时二刻余!
比旧历推算,早了近一刻钟!
坛上坛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精准无比的天象变化所震慑。那些原本准备看笑话的人,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
礼部官员反应极快,虽心中震惊,却立刻依着这真正的天象时刻,高声唱喏,引导祭典流程。
皇帝立于坛上,感受着那恰到好处的天光,回头深深看了坛下的藏海一眼,目光中充满了赞赏与惊叹。
成功了!
藏海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席卷而来,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他强自支撑着,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袖中的手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这不仅是一场学术上的胜利,更是一场生死攸关的赌博的赢家!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庄芦隐所在的方向。
那一刻,庄芦隐也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
藏海在庄芦隐的眼中,没有看到预料中的赞许或是与有荣焉的得意,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他从未见过的情绪。
那里面有震惊,有审视,有对他竟真能做到此事的不可思议,但更深处的,是一种骤然升腾的、几乎无法掩饰的……炽热与激赏。那是一种超越了占有欲的、对强者本能的认可与悸动。仿佛直到这一刻,庄芦隐才真正抛开那些权势的算计与身体的掌控,纯粹地看到了“蒯藏海”这个人本身所蕴含的、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与光芒。
那目光如此直接,如此灼热,像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开了藏海层层冰封的心防。他一直以为庄芦隐看中的只是他的皮囊与可供驱使的才智,从未想过,在这个男人眼中,竟也会流露出如此……近乎平等的、对另一个独立灵魂的震撼与欣赏。
只是一瞬。
庄芦隐便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平日的深沉威严,甚至对着藏海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但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眼神,却像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了藏海的心上。
祭典在庄严肃穆的氛围中顺利进行完毕。
皇帝起驾回宫前,特意召藏海近前,当众温言嘉奖:“蒯爱卿观测入微,厘正旧误,使祭典得循天时,功莫大焉。赏!”
这一次的赏赐,比之上次祈雨成功,更为厚重,意义也截然不同。这标志着藏海在专业领域的权威,得到了最高统治者的正式确认。
退离天坛时,藏海能感觉到周遭目光的巨大变化。之前的质疑、轻视、乃至轻蔑,尽数化为了敬畏与讨好。不少人主动上前与他搭话,语气恭谨。永容王爷经过他身边时,脚步微顿,笑着低语了一句:“监正大人,好手段。”语气难辨褒贬,随即翩然离去。
而庄芦隐,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藏海身边,与他并肩而行。他没有说话,但那并肩而行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声而强大的宣告。
回到平津侯府,已是午后。
藏海身心俱疲,正准备回汀兰水榭稍作歇息,庄芦隐却道:“随本侯来书房。”
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庄芦隐屏退左右,并未立刻坐下,而是站在窗边,背对着藏海,沉默了许久。
藏海静静立于他身后,心中五味杂陈。今日祭坛上那道目光,依旧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终于,庄芦隐转过身,目光沉静地落在藏海身上,不再是平日的审视与掌控,而是一种藏海从未见过的、带着复杂探究的深沉。
“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庄芦隐开口,声音平稳,却少了几分惯有的居高临下,“出乎本侯意料的好。”
藏海垂眸:“侥幸而已,赖陛下洪福,先祖余荫。”
“不必过谦。”庄芦隐走近几步,距离不远不近,恰到好处,“本侯知道,这不是侥幸。是你自己的本事。”
他的目光落在藏海略显苍白的脸上,语气缓和了些许:“今日在坛下,可是吓着了?”
这近乎关怀的问话,让藏海微微一怔。他抬起眼,对上庄芦隐的目光,那里面的情绪依旧复杂,却似乎……少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东西。
“些许紧张,让侯爷见笑了。”藏海低声回答。
庄芦隐看着他这副强自镇定却难掩疲惫的模样,脑海中再次浮现祭坛上他那坚定而耀眼的身影,以及那一刻自己心中难以抑制的悸动。一种陌生的、混合着怜惜与某种更为深沉情感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伸出手,这一次,并非带着狎昵或强迫,只是轻轻拂开了藏海额前因忙碌而略显凌乱的一缕碎发。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日后,不必如此行险。”庄芦隐的声音低沉下去,“若有把握,提前与本侯言明便是。本侯……总会护着你。”
这话,已不再是单纯的警告或掌控,更像是一种……承诺。
藏海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庄芦隐,看着那双深邃眼眸中自己小小的倒影,以及那其中翻涌的、他看不懂却莫名心慌的暗流。祭坛上那道炽热的目光,与此刻这轻柔的动作、低沉的话语交织在一起,在他冰封的心湖上,撞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一种陌生的、酸涩而悸动的感觉,悄然蔓延。
他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波澜,低声道:“是,谢侯爷。”
庄芦隐深深看了他一眼,终是没有再进一步,只道:“下去歇着吧。今晚……不必过来伺候了。”
这近乎体贴的“恩典”,让藏海心中那异样的感觉更甚。他躬身退出书房,走在回水榭的路上,脚步竟有些虚浮。
秋风拂过庭院,带来丝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与混乱。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庄芦隐只有恨、惧与不得不的屈从。可方才那一刻的心悸,那因对方一个不同于往常的眼神和动作而泛起的波澜,又是什么?
难道……
不,不可能。
他用力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那荒谬的念头。
他只是……太久没有感受到一丝看似正常的“关怀”,以至于产生了错觉。
一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