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对酌之后,藏海与庄芦隐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薄而韧的纱。一切看似如常,却又处处透着不同。庄芦隐依旧掌控着一切,但那种掌控,不再总是以强硬的、令人窒息的方式呈现。他会在藏海忙于公务晚归时,命人留好宵夜;会在朝中风向不利于钦天监独立性时,不着痕迹地替他挡回去;甚至有一次,藏海因连夜观测感染风寒,庄芦隐竟亲自探视,虽未久留,但那蹙眉间一闪而过的郁色,却让伺候的仆役都心惊胆战。
这些细碎的、近乎“正常”的关怀,像细密的蛛网,缠绕着藏海日益矛盾的心。他不断告诫自己,这只是庄芦隐更高明的掌控手段,是驯服猎物的策略。可理智的堤坝,在那一次次不经意的“善意”冲刷下,渐渐显出裂痕。
他开始在独处时,不由自主地回想庄芦隐不同于外人的另一面——那个在谈及朝局时会流露出锐利与疲惫的男人,那个在无人时会对他学识流露出纯粹欣赏的男人,那个……祭坛上曾用炽热目光凝视他的男人。
这种情感的悄然偏移,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与自我唾弃。他觉得自己背叛了父亲,背叛了曾经坚守的尊严,甚至背叛了自己。他变得愈发沉默,在庄芦隐面前,那份顺从之下,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僵硬与闪躲。
庄芦隐何等敏锐,岂会察觉不到他的变化。他心中那股因藏海才华而起的激赏,与日俱增的占有欲,以及那丝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更为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对藏海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既觉新鲜,又渐生不耐。
他想要撕破那层纱,想要确认,这个被他强行留在身边、如今已绽放出如此璀璨光华的人,究竟对他怀有怎样的心思。
契机出现在一次宫中的小范围饮宴上。此次饮宴由永容王爷做东,邀请的多是宗室近支与少数得宠的臣子,气氛较之正式朝宴轻松许多。藏海亦在受邀之列。
宴设于永容王府的别苑,曲水流觞,丝竹悦耳。永容王爷依旧是一副闲散王爷的做派,言笑晏晏,妙语连珠,将气氛烘托得极为融洽。他甚至亲自执壶,为座中几位他“看得顺眼”的臣子斟酒,其中就包括了藏海。
“蒯监正,本王可是听说了,你如今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连平津侯都对你青睐有加啊。”永容王爷笑着将斟满的酒杯递到藏海面前,语气亲昵得仿佛多年老友,目光却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坐在不远处、正与一位宗室老者交谈的庄芦隐。
藏海心中一紧,起身双手接过酒杯,垂眸道:“王爷谬赞,下官愧不敢当。全赖陛下信任,侯爷提携。”
“提携?”永容王爷轻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处几人听清,“平津侯自然是识货的。只是,这般人才,终日困于一方天地,未免可惜。若是能有机会,施展更大抱负,譬如……参与修订《大雍会典》的天文历法部分,或是主持观测新式浑天仪的建造,岂不更能光大门楣,泽被后世?”
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大雍会典》的编纂乃是当下文教盛事,能参与其中,是无数学者梦寐以求的荣耀。而主持建造新式浑天仪,更是天文领域极具挑战性和影响力的工程!永容王爷此言,已不仅是示好,更是抛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能够极大拓展藏海事业版图的机会!
霎时间,周遭的目光都聚焦在藏海身上,有惊讶,有羡慕,更有不少带着玩味看向庄芦隐。
藏海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白。他如何不知这是永容王爷**裸的离间与招揽?若应下,无疑是在庄芦隐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也将自己彻底置于风口浪尖;若拒绝,则可能错失这难得的发展机遇,更可能得罪这位权势滔天的王爷。
他下意识地看向庄芦隐。
庄芦隐不知何时已停止了交谈,正冷冷地看着这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已是寒霜遍布。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他那边的低气压而凝滞。
藏海的心脏骤然缩紧。他从庄芦隐眼中看到了被挑衅的怒意,以及……一丝极其隐蔽的、仿佛被触及逆鳞般的阴沉。
“怎么?”永容王爷仿佛没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依旧笑着催促,“蒯监正意下如何?可是担心平津侯不允?若是如此,本王倒是可以代为……”
“王爷厚爱,下官感激不尽。”藏海猛地打断他,声音清晰而坚定,他举起手中那杯酒,对着永容王爷,更是对着所有关注此事的人,朗声道,“只是,下官才疏学浅,现任钦天监监正已觉力有不逮,实不敢觊觎更高之位。且下官蒙侯爷简拔于微末,恩同再造,唯有恪尽职守,以报知遇。王爷所提之事,关乎国典重器,非臣所能妄议,亦非臣之本分。恕难从命!”
说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不留丝毫余地。
酒液辛辣,灼烧着他的喉咙,也灼烧着他那颗纷乱的心。他知道,自己放弃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也可能得罪了永容王爷。但在那一刻,他脑海中闪过的,竟是庄芦隐祭坛上那道目光,书房中对酌时的话语,以及……那无数个夜晚,复杂难言的心悸。
他终究,还是无法当着庄芦隐的面,接受他人的招揽。
宴席上的气氛瞬间变得极其尴尬。永容王爷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深深看了藏海一眼,又瞥向面沉如水的庄芦隐,最终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强人所难。”便转身去招呼其他宾客。
一场风波,看似被藏海强行压下。
然而,裂痕已然产生。
回府的马车上,气压低得令人窒息。
庄芦隐闭目靠在车壁上,一言不发。藏海坐在他对面,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无声的怒火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直到马车驶入侯府,在汀兰水榭前停下,庄芦隐才睁开眼,目光如冰刃般射向藏海。
“你今日,倒是给本侯长脸。”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藏海垂下头:“下官只是据实而言。”
“据实而言?”庄芦隐猛地伸手,攥住藏海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永容王抛出的饵,很诱人吧?《大雍会典》!新式浑天仪!是不是让你心动不已?嗯?”
他的气息逼近,带着酒意和压抑的暴怒。
藏海手腕剧痛,却倔强地没有呼痛,只是抬起眼,迎上庄芦隐愤怒的视线:“下官若真心动,方才便应下了。”
“那你为何不应?!”庄芦隐低吼,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是怕本侯?还是……另有打算?”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试图从藏海眼中找出任何一丝虚伪与算计。
藏海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怒意而显得有些扭曲的俊颜,心中那片冰原之下,竟涌起一股荒谬的悲凉与委屈。他为何不应?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那复杂的心绪。
“回答本侯!”庄芦隐手上力道加重。
疼痛让藏海的眼底泛起了生理性的水光,他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因为……下官还记得,是谁将给了下官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给了下官这身官袍!”
这话半真半假,带着赌气的成分,却奇异地戳中了庄芦隐某根敏感的神经。
他盯着藏海泛红的眼眶和那强忍疼痛却依旧清亮执拗的眸子,心中的暴怒竟像被戳破的气球,骤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躁动。
他松开了钳制的手。
藏海脱力地后退一步,揉着发红的手腕,垂着头,不再看他。
庄芦隐看着他那副隐忍又倔强的模样,许久,才沉沉吐出一口气。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丢下这句,转身大步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藏海独自站在水榭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晚风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他却觉得脸上一片滚烫。
手腕上的疼痛清晰可见,心口的滞闷却更加难耐。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变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而前方,是更深的迷障,还是……绝处逢生的微光?
他茫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