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宅庆功宴后,藏海在朝堂与钦天监的地位愈发稳固。御赐的“明察天机”匾额高悬,如同一道护身符,等闲无人敢再明面挑衅。他在钦天监推行的改革,虽有阻力,但在周垣等新提拔的得力下属推动下,也逐步展开,观测数据愈发精准,内部风气为之一新。
他依旧每日往返于平津侯府与钦天监之间。白日里,他是沉稳干练、令人敬畏的蒯监正;入夜后,他多半还是要回到那座华丽的牢笼——汀兰水榭,承受庄芦隐不定时的“临幸”与掌控。
庄芦隐似乎很享受这种状态。他乐于看到藏海在官场上的游刃有余,这证明了他的眼光,也满足了他的炫耀心理。但他绝不会允许这“游刃有余”超出他划定的范围。他时而会过问钦天监的事务,时而会在床笫间逼问藏海朝中某些官员的动向,仿佛要将藏海完全变成他延伸出去的耳目与触角。
藏海谨慎地应对着。他提供的信息,多是些无关痛痒或早已公开的,涉及核心机密的,他便以“臣职司天文,不谙朝政”为由,巧妙地回避。他的顺从与配合,始终维持在一个既不让庄芦隐起疑,又不至于让自己陷得太深的微妙平衡点上。
这一日,藏海在钦天监值房处理公务,周垣送来一份新修订的《观测细则》,请他最终定稿。藏海仔细审阅着,指出几处需要微调的地方。周垣认真记下,犹豫片刻,低声道:“监正大人,近日下官整理旧档,发现一些……前朝遗留的星象异变记录,与现存官定历法推算,略有出入,不知当讲不当讲……”
藏海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历法乃国之根本,若有差池,影响深远。他抬起眼,看向周垣:“细细说来。”
周垣见他神色严肃,便将自己发现的几处疑点一一道出,并附上了原始记录抄本。藏海仔细听着,看着那些泛黄的纸页上陌生的笔迹与推算符号,眉头渐渐蹙起。这些记录若属实,意味着现行历法确实存在微小但不容忽视的积误差,长年累月,会影响农时、祭祀乃至对天象的解读。
“此事关系重大,需谨慎验证。”藏海沉吟道,“你将所有相关记录整理出来,秘密进行复核推算,暂时不要对外声张。”
“下官明白。”周垣领命,眼中闪烁着对专业探究的热忱。
待周垣退下,藏海独自坐在值房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历法修订,绝非易事,涉及大量繁琐的观测、计算与论证,更需要得到皇帝和礼部的支持。但若能做成,不仅是功在千秋的业绩,更能极大地巩固他在钦天监乃至整个学术界的地位,获得更多的话语权。
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积累更深厚的资本,或许在未来,能增加他与庄芦隐抗衡分量的机会。
他正沉思间,门外传来通报声:“监正大人,府上来人,说侯爷请您回府一趟。”
藏海心中一凛,收敛心神,淡淡道:“知道了。”
回到平津侯府,踏入汀兰水榭,庄芦隐果然已在房中。他并未像往常那样坐在书案后,而是站在那幅《西山秋霁图》前,负手而立,不知在想些什么。
“侯爷。”藏海上前行礼。
庄芦隐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今日在监中,可还顺利?”
“一切如常,劳侯爷挂心。”藏海垂眸应答。
“是吗?”庄芦隐踱步到他面前,语气平淡,“本侯怎么听说,你最近对前朝的星象旧档,颇为上心?”
藏海心中猛地一沉。周垣方才所言之事,竟这么快就传到了庄芦隐耳中!他在钦天监内,果然并非铁板一块,仍有庄芦隐的眼线。
他面上不动声色,坦然道:“回侯爷,不过是整理旧籍,查漏补缺,乃分内之事。确实发现一些前朝记录与现行历法略有参差,正命人复核,尚未有定论。”
他选择部分坦白,既显得坦诚,又留有余地。
庄芦隐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历法之事,关乎社稷,谨慎些是好的。不过……”他话锋一转,手指抚上藏海的脸颊,“有些事,不必急于一时,更不必……太过深入。做好你分内的事,替陛下观测好天象,便是大功一件。明白吗?”
他的话语带着提醒,更带着警告。他不希望藏海过多地卷入可能引发争议或需要耗费巨大精力的事务中,他只需要藏海安安分分地待在这个位置上,做他漂亮而有用的点缀即可。
藏海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面上却依旧顺从:“藏海明白,谨遵侯爷教诲。”
庄芦隐似乎满意了他的态度,收回手,转而道:“过几日宫中夜宴,陛下欲观星象,你需提前准备,莫要出了差池。”
“是。”
是夜,庄芦隐依旧留宿水榭。他的索取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粗暴,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地确认着自己的所有权。藏海如同往常一样沉默承受,心中却因白日里历法之事与庄芦隐的警告,而翻涌着更深的寒意与不甘。
他就像一只被细线拴住的鸟,看似能在一定范围内扑腾翅膀,可一旦试图飞向更高更远的地方,那根线便会骤然收紧,勒得他喘不过气。
然而,这一次,那关于历法偏差的发现,像一粒种子,在他冰封的心田里,顽强地扎下了根。
他不能放弃。
即便困难重重,即便风险巨大,他也要暗中进行下去。这不仅是为了学术上的求真,更是为了他自己。他需要拥有庄芦依无法轻易掌控、甚至需要倚仗的资本。
接下来的日子,藏海表面上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准备宫宴观星之事上,对历法旧档的复核则转为更隐秘的方式进行。他只信任周垣等极少数经过考验的下属,所有关键的计算与推演,都由他亲自完成,记录也分散藏匿。
他利用职务之便,调阅了大量相关典籍,甚至以校准观测仪具为名,向工部索要了一些精密的计算工具和特殊材料。他的行动极其小心,如同在悬崖边行走。
偶尔,在深夜独自核算那些复杂数据时,他会抬起头,望向窗外浩瀚的星空。父亲的面容在脑海中浮现,那双充满智慧与期许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鼓励着他。
他知道,这条路很难,很险。
但这是他唯一能看到的,于无边黑暗中,透出的一丝微光。
他必须抓住它。
无论付出何种代价。